新的秩序，往往诞生于最不起眼的角落。
比如我的灶台，和那二十只不起眼的酱坛子。
仅仅三日，那辛辣醇厚的酱香就彻底绑架了整个京城。
最先沦陷的是各家酒楼饭庄。
他们极有眼色地推出了“边关将士同款辣酱面”，一碗面只收几个铜板，几乎不赚钱，却引得食客如云，门口排起的长龙比官家放粮时还夸张。
一时间，满城都是此起彼伏的吸溜声，仿佛全京城的百姓都在用这种方式，与前线的将士们同甘共苦。
更有人自发行动起来。
西市的张大娘，挎着篮子沿街分送刚烙好的酱香饼，见人就塞，乐呵呵地说：“给前线的娃娃们补补劲儿！咱们吃不上肉，吃口带酱的饼，心里也踏实！”
这股燎原的烟火气，很快就熏到了某些人的眼睛。
御史台那群老古板率先炸了毛，连夜呈上奏折，痛心疾首地斥责此等行径为“市井小民妄议军政，妖酱惑乱民心”，措辞激烈，恨不能立刻将我这“罪魁祸首”连同我的酱坛子一并查封，以正视听。
然而，还没等皇帝的朱批下来，京城就上演了更为魔幻的一幕。
西市数以百计的百姓，竟自发组织了一支“护酱队”，将我的小院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手里没有刀枪，只有锅铲、擀面杖和扁担，一个个神情肃穆，冲着闻讯赶来的京兆府衙役高喊：“谁敢动山长的酱坛子，先问问我们手里的家伙答应不答应！先问问我们这肚子还饿不饿！”
领头的禁军校尉看着这阵仗，哭笑不得，最后竟对着下属摆摆手，收了刀：“都退后！这辣酱味儿都飘进宫墙了，还能藏着反诗不成？散了散了！”
消息一波波传进院里，我正站在灶前，用长柄木勺慢悠悠地搅动着一大锅新熬的酱料。
咕噜咕噜的声响，像一首安详的歌。
夜君离就站在我身后，神色复杂地听着外面的喧嚣。
我头也不回，淡淡开口：“你看，他们终于发现了。”
“发现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舀起一勺滚烫的酱，对着光亮看了看，赤红油亮，煞是好看。
“发现这世上最厉害的，从来不是刀剑权杖，而是人的胃口。”
当夜，钦天监果然来了一出神鬼莫测的戏码，夜观天象，声称“东南妖星闪烁，主民心动荡，恐生祸端”，言下之意，我这小小的酱坛子，已是足以动摇国本的“异象”。
朝堂之上，气氛凝重。皇帝捏着那份奏报，面露犹豫。
就在此时，夜君离出列了。
他没有长篇大论地辩驳天象之说，只是平静地呈上了一份《边关军心稳态折》。
随奏折一同献上的，还有三样东西。
一碗平平无奇的白米饭，一碟红得发亮的豆瓣酱，以及一张被无数人传阅过的士兵家书复印件。
太监当朝诵读，那士兵的字迹粗糙，话语却朴实得令人心颤：“……娘，别担心，我们在这边挺好。王爷送来了京城山长做的辣酱，每天操练完了能吃上一口，浑身都是劲儿。那滋味，跟家里的灶台一个味儿。每日有辣，思乡减半，战志倍增……”
满朝文武，一片死寂。
谁能想到，这被御史台口诛笔伐的“妖酱”，竟是稳定边关十万大军军心的秘密武器。
太子脸色铁青，冷声发难：“荒唐！区区调味之物，竟也配登堂入室，干预国政？我大夏的军威，何时需要一罐酱料来维系了？”
夜君离转身，目光如炬，直视太子：“殿下此言差矣。若连将士的肚肠饱暖、心中冷暖都无暇顾及，又谈何江山社稷，千秋万代？臣以为，能让万人饱腹、安抚军心的一罐酱，胜过朝堂之上万句空谈。”
龙椅上的皇帝沉默了许久，久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最后，他拿起那张盖着“清莲小灶”歪扭印章的军需批条，缓缓地，将它压在了那堆弹劾奏折的最顶上。
他没有说一个字，但这一个动作，却胜过千言万语。
他默许了我的灶台，拥有了与朝廷官印并驾齐驱的资格。
消息传来，我并未有多少得意。
我只是召集了书院里最心灵手巧的一批弟子，连夜赶制新式样的密封陶罐。
改良了防腐的工艺，确保这口滋味能跨越千山万水，抵达最偏远的边镇。
阿黄安静地蹲在我脚边，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正正按在一张我刚画好的草图上。
那是一份“全国供销路线初稿”，上面用朱笔标注了通往十二个边镇的最快路径和补给站点。
夜君离不知何时走了进来，静静地看着灯下忙碌的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那张图纸上，忽然开口问：“你要把它，做成国营的买卖？”
我摇了摇头，拿起一个刚做好的陶罐样品，细细端详：“不，我要让它变成‘民有’。”
他眼底闪过一丝困惑。
“以后，大夏的每个城镇，都要设一个‘清莲灶点’。”我抬起眼，看向他，“由当地的烈士遗孀、孤寡老人经营。所有利润，她们留三成养家糊口，剩下七成，全部换成物资，直接送往前线。”
夜君离彻底怔住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一分不留？”
我刮了一勺新酱，均匀地抹在一块白面馍上，递到他嘴边，示意他尝尝。
“我要的，从来不是钱。”
他下意识地咬了一口，辛辣与麦香瞬间在口中炸开，烫得他眼神都有些恍惚。
我看着窗外，雨已经停了，清冷的月光洒在灶台上，将那一排排等待封存的酱坛子照得温润如玉，像一座无声崛起的江山。
“我要的是话语权。”我轻声说，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我要等到有一天，陛下想调动一兵一卒，都得先派人来问一句——今天前线的将士们，有没有辣酱下饭？”
我的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书院大弟子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山长！第一批五十家‘灶点’的掌柜人选和启动资金都已经核算完毕，随时可以公布！”
我收回目光，将手中的账册递了出去，声音平静无波。
“去吧，天亮之前，把告示贴满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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