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刻着“大慈恩寺”的残碑,在风雪里立着,像截断了的骨头。
苏晏的膝盖,重重陷进雪里。冷气透过麻布衣服,扎进骨头缝。
可比不上他心里那片冻了十二年的雪原——那才真叫冷。
他抬起头。
那张脸——过分俊美,甚至显得有些清冷——头一回毫无遮挡,露在长安的天光下。
从前的林氏满门,父兄都是铁骨武将。偏他,生了张文人脸。
这曾是他的短处。现在,成了他最利的剑。
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声音被风雪吹碎,听不清。
可那一双双眼睛里的惊愕、同情、害怕,织成张看不见的网,把他罩在里头。
“林澈归来,不负父兄。”
八个字,清得像冰碰玉,穿过风雪,敲在每个人心上。
话音刚落——
一阵猛风卷过来,掀掉了他斗篷的兜帽。
满头的黑发,和漫天的飞雪,一起乱舞。
也就在这一刻。
像应着什么无声的号令——从朱雀大街到东西两市,从光德坊到平康里,一户户屋檐下,悄悄挂起了一盏盏素白的灯笼。
不是过年喜庆的红,是丧事的白。
是十二年前,靖国公府满门忠烈冤死时,被硬生生掐灭的哀悼。
今天,被长安百姓的心,重新点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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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像雪片,飞进大明宫。
乾清宫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熏香味闷闷的。
年过半百的嘉佑皇帝放下朱笔,半天没说话。
他没问林澈是谁,也没问靖国公府的旧案。
只是怔怔望着窗外那片白茫茫,看了好久。才像说梦话似的问:
“雪……真下了?”
旁边侍候的内侍黄锦,心里一颤。
他听懂了——皇上问的不是天气,是人心。
这满城白灯笼,就是长安城下的民心大雪。冷得能冻住皇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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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权还没觉出冷,吕芳已经掉进了冰窟。
他怒气冲冲闯进内阁,想质问三法司怎么敢绕过司礼监,直接往通政司递文书。
却被个面生的值事中官拦在门外。
那中官垂着眼,语气恭敬,却硬:
“吕公公,旨意是从乾清宫暖阁出的,上头盖着皇上的御押玉玺。不是我们司礼监能驳的。”
“御押玉玺……”
吕芳踉跄退了一步。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比谁都清楚——动用御押玉玺,意味着这是皇上撇开所有辅政机构的个人意思。是真正的“君无戏言”。
他扶住冰冷的廊柱,才站稳。
那一瞬间,他感觉袖子里藏的那根淬了剧毒的牛毛细针,轻轻动了一下。
那是他最后的保命符。是他当司礼监掌印太监,在权力刀尖上走的最后倚仗。
可现在,他手心全是冷汗。
这根针,该扎向谁?
扎李崇文那帮老顽固?
扎那个死而复生的林澈?
还是……扎暖阁里那个默许了这一切的皇上?
一种从没有过的孤立和恐惧,掐住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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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
一幅精心装裱的绣像,被瑶光的心腹悄悄送进太傅李崇文府里。
李崇文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房展开。
画上,一个温婉的妇人抱着襁褓里的女婴,站在开满红梅的树下。眉眼间全是慈爱和盼望。
正是靖国公夫人,和她那还没记事就死在火里的小女儿。
李崇文浑浊的老眼,一下子湿了。
他抖着手翻过画卷。
背面,一行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字:
“若吾儿尚存,请代母告之:清白未灭,血债有主。”
这是林夫人最后的笔迹。
李崇文闭上眼。
好像能看到十二年前那个晚上,这位将门主母在烈火焚身时,是怎么用最后力气,写下这血泪的话。
当夜,他焚香沐浴,把绣像郑重供在府里祠堂供桌正中。
召集了所有联名的老臣。
烛光下,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头,对着画里的女人孩子,重重起誓:
“明天就是死,也得让这幅画照进金殿!让皇上亲眼看见!让青史记住!”
没人知道——
就在李崇文府上众人起誓时,瑶光已经在宫里司天监,借口校准节气,亲手拨动了那架巨大的铜壶滴漏。
她只调了一点点——让漏箭下沉的速度,一个时辰慢半刻钟。
可就这半刻钟,足够让吕芳那封本该加急送往西山大营、以“京城民变,清君侧”为名调禁军的密报,拖到第二天早上才能发出。
到那时,什么都定了。
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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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北城,废驿站。
油灯光昏昏的。苏晏借着光,一样样检视面前的八只铜匣。
每只都上了三重锁。里头是他攒了十二年的铁证。
高秉烛带着十个靖国公府旧部,扮成乞丐,藏在驿站四周的暗影里。
他们破衣烂衫,头发蓬乱。可腰间的麻绳底下,都别着见了血封喉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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