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杂院的堂屋里,光线随着日头的西沉而愈发昏暗。那股子独属于老屋的霉味,似乎也因为这不同寻常的来客而显得更加浓重了几分。
朱由检大马金刀地坐在那把缺了一只角、却被仔细擦拭过的松木椅上,永乐迁都后,通惠河、潮白河一带大量贩运南方杉条。杉木质轻、耐湿、防虫,适合做床板、柜衬、隔扇;松木更贱,所以普通人家多用于箱、凳椅、门板。
他的姿态放松而随意,但那种隐隐透出的、将整个空间都压得有些沉闷的气势,却是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
徐老夫人等人已被安置在内室休息,只有刘家两兄弟诚惶诚恐地侍立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这短短的一天太刺激了,他们如同坠入梦境一般。
黄国平跨过那道被磨得油光锃亮的门槛,每一步都走得像是脚下踩着烧红的烙铁。他的目光只在朱由检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迅速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小人南城兵马司副指挥黄国平,拜见殿下。”
他没有像之前在外面那样含糊其辞,而是直接行了面见皇室成员的大礼——双膝跪地,五体投地,头上的乌纱帽重重地磕在了那有些泛潮的青砖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到目前为止如同一场赌博一般,赌对了,或许还能留条活路;赌错了,今日走出这个门,明日或许就是天牢的常客。他在赌眼前这个少年不会在这种场合、当着这些内侍的面,公然否认那个身份。
朱由检没有说话。
他端起手边的粗瓷茶碗,那碗口还有个细小的豁口,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品茶的动作。他轻轻撇了撇漂浮在上面的茶沫,动作优雅而从容,就像是在享用着宫廷中最顶级的贡茶,不过浮动的大片叶子确是粗茶无疑!
“黄大人,请起。”
良久,就在黄国平跪得膝盖都要失去知觉的时候,那少年才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甚至没有那个“免礼”的官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默认。
这是一种默许,默许了他的称呼,也默许了这一场无声的博弈,黄国平这局赌对了。
黄国平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他不敢大意。他并没有立刻站起来,只是微微直起了上半身,脸上依旧保持着那种卑微到了泥土里的笑容:
“谢殿下恩典。只是下官惶恐,实在不知今日竟是有眼不识泰山,惊扰了贵人。这刘家……刘千户一家,竟得殿下垂青……”
他的眼神开始在朱由检和刘效祖之间来回游移,试探的意味浓得化不开。
他在等。
等一个明确的答案,虽说朱由检是皇孙,但万事得讲个理由。且这事儿毕竟是刘家欠债在前。毕竟,若是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得罪了定国公府,在他黄国平看来确实不值得。
不见兔子不撒鹰,这是在京城这潭深水里混饭吃的生存法则。
“黄大人是聪明人。”
朱由检放下了茶碗,那双眼睛如同两潭深井,直直地看向黄国平。
“聪明人,就该做聪明事。这刘千户……”他指了指站在一旁、浑身僵硬的刘效祖,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几分情感的温度。
“是我的舅舅。”
“舅……舅舅?!”
黄国平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这两个字亲口说出来,心里还是猛地一震!
皇亲国戚!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啊!
这可不是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亲,是当今皇五孙的亲娘舅!他想起刚才刘效祖那副落魄潦倒、甚至被人逼得要卖儿卖女的惨状,再看看眼前这富贵逼人的皇孙,只觉得这世界真是太荒谬、也太可怕了。
自己刚才差点把未来的国舅爷给逼上绝路?!
冷汗瞬间湿透了他的后背。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别说是官帽子了,他黄家祖坟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
“这……这……下官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黄国平慌忙又磕了几个头,这次是真的怕了。“下官若是早知刘大人是……是皇亲,就是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行了。”
朱由检打断了他道:“不知者不怪。更何况,这事儿,怪不得你。冤有头,债有主。”
他站起身,走到黄国平面前,低头看着这个瑟瑟发抖的六品青袍武官。
“黄大人,我不想把事情闹大,这你明白。你不想丢了乌纱帽,我也明白。”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森然。
“刘家的债,已经清了。但定国公府那边,这事儿还没完。”
“是……是……”黄国平连连点头,心里却在发苦。两头都是神仙,他夹在中间,那是里外不是人啊。
“今日之事,你我心照不宣。”
朱由检继续说道:“刘家往后的日子,也望你能看在我的面子上照顾一二。若是再有那些不长眼的阿猫阿狗来找麻烦……”
他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矩。李矩立刻会意,上前一步,袖子里滑出一块不起眼的腰牌,在黄国平眼前晃了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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