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二年,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的夜晚,整个京师都沉浸在一片灯火的海洋和震天的欢呼声之中。
然而,这份普天同庆的喜悦,却似乎丝毫也未能传进这戒备森严的紫禁城之内。
尤其是对于当朝的天子,万历皇帝朱翊钧而言,他今夜的心情,更是一点儿也好不起来。
——圣母皇太后李氏,病重了。
亥时刚过,万历皇帝便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之下,摆驾前往慈宁宫。只是,今夜的这一场出行,却显得格外低调与肃穆。
因是在宫内短途行进,又兼着太后病重,不宜张扬。皇帝并未乘坐那规制宏大、装饰华丽的龙辇,而是坐上了一顶轻便的“便舆”。这“便舆”,说白了,就是一种由四名内侍抬着的轻便小轿,轿顶无盖,四周的帷幔,也都换成了素净的青色,而非往日里那象征着喜庆的大红色。
队伍的最前面,是十名手持洒水壶、扫帚的小内侍,他们一路小跑,洒水压尘,确保御驾所经之处,不染半分尘埃。
紧随其后的,则是两队共十六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校尉,他们手中的仪仗,也都比往日里精简了许多:那九龙曲柄的黄罗盖伞,只留了两把;华丽的孔雀扇、雉尾扇,也各只留了两柄;至于那仪刀、弓矢、豹尾枪等兵器,更是各减为二。
唯一的亮色,便是他们手中所执的大红色灯笼了。只是,那灯笼之上,也只贴着“上元”、“慈宁”等字样,以示此行的目的地与时节。一路上,也只听得前方的校尉,打了三声清脆的“静鞭”,以作辟道之用。整个行列,安静而又迅速,充满了压抑。
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卢受,则紧随在万历皇帝的便舆之旁,躬着身子,随时听候差遣。
再往后,便是御药房的两名太监,一人手捧着一个朱漆药匣,里面盛放着诸如百年老参、千年灵芝之类的珍稀药材;还有文书房的两名太监,则手持着笔墨纸砚,以便随时记录皇上和太后之间的对话。
队伍一路穿过乾清门,又过了隆宗门,最终,在永康左门之外,来到了慈宁宫的正门之前。
只见那慈宁门的门口,正中央,早已备下了一顶金辇。
万历皇帝从便舆之上降下,并未乘坐那金辇,而是选择了步行。
他步行入得慈宁门,一直来到正殿的屋檐之下,这才整理了一下衣冠,面北而跪,对着殿内,行了再拜之礼,口中沉声说道:“儿臣皇帝朱翊钧,叩问圣母皇太后圣躬万福!”
他今日,也特意换上了一身相对“简便”的、帝王在家中穿着的淡黄色织金衮龙袍,还特意去掉了那繁琐的蔽膝和大带,头上也只戴着一顶翼善冠。
不一会儿,慈宁宫的大总管太监张隆,便已是急急忙忙地,从殿内迎了出来。
他一见到万历皇帝,便立刻是五体投地,先行了那五拜三叩头的最高大礼,口中高呼道:“奴才张隆,叩见皇爷!恭请皇爷圣躬万安!”
然后,他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落后万历皇帝半步,为他引路。
一行人穿过正殿,一路来到了太后所居的病卧暖阁之外。
到了门口,万历皇帝竟是主动地,将脚下的龙靴给脱了去,只穿着一双黄绫软袜,这才趋步入内。
他来到李太后的床榻之前,撩起衣袍,“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叩首不起。
“母后……”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真实的悲伤与自责,“儿臣不孝!儿臣不孝啊!竟让母后遭受如此病痛,儿臣心中有罪啊!”
床榻之上的李太后,似乎也比之前朱由检他们来时,显得更加憔悴了。她那双本就浑浊的眼睛,此刻似乎更加地看不清楚东西了。但她依旧是循着声音的方向,对着万历皇帝,脸上露出了一个慈和的笑容:
“是皇帝来了吗?快起来。你这不是,在折煞哀家吗?倒是又拖累了皇帝你了。”
万历皇帝却不肯起身。他膝行上前,一把抓住了李太后那只放在锦被之外的、干枯的手,声音哽咽地说道:“今儿个听闻母后病情又加重了,儿臣心中是寝食难安啊!儿臣已然吩咐了御药房,将库里头所有能用得上的滋补药材,都给您送了过来!母后您只管安心静养便可!等过了这个冬天,待到明年开春,天气回暖,您的凤体,自然就会大病痊愈了!”
李太后感受到儿子手掌传来的温热,也是反手,轻轻地抚摸着万历皇帝的手背,柔声道:“好孩子……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哀家便也知足了。倒是难得,你今日,还肯专程地,来看哀家这个老婆子一眼。”
她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哀家听闻,你前些日子,也是身上不大爽利?如今可曾有好转了?”
万历皇帝连忙道:“劳烦母后挂念!儿臣的病,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不碍事的!”
“哼!”
李太后听了,却是轻哼一声,笑道,“你啊你!还是这般,只晓得报喜不报忧!竟也拿这些个话,来诓你母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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