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信任与猜忌在帝王心中交织,
每一份厚重的赏赐背后,都可能藏着冰冷的试探。
夜已三更,四海殿后的寝宫却还亮着灯。
欧阳蹄独自坐在窗前,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玄色锦袍。秋夜的寒意透过窗缝渗入,他却浑然不觉。案几上摊开的是东瀛都护府刚刚以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最新奏报——白起亲笔所书,字迹力透纸背。
奏报详细陈述了山地部族的最新动向及平乱方略:如何分兵合围,如何切断补给,如何分化瓦解。策略狠准老辣,一如白起过往用兵的风格,每一处部署都透着铁血与效率。
可今夜,欧阳蹄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奏报中那一行字上:
“臣已调集麾下三万精锐,分四路进剿,必于两月内荡平贼寇,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三万精锐……”欧阳蹄轻声念着这个数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简边缘。他脑海中反复浮现的,却是猗顿白日里禀报时那压抑的声音:“……市井流言称,白起将军在东瀛练私兵已逾五万……有山地部族首领酒后狂言,称白将军曾许诺‘事成之后,裂土封王’……”
烛火“啪”地爆开一朵灯花。
“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轻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熟悉的温暖。王后田玥披着一件月色锦袍,端着一盏参茶走近。她将茶轻轻放在案边,目光扫过那份摊开的奏报,又落在丈夫紧锁的眉头上——那眉头已经锁了整整一个晚上。
“吵醒你了?”欧阳蹄没有回头,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夜风呛着了。
田玥在他身旁的锦凳上坐下,温声道:“陛下辗转反侧,臣妾怎能安眠。”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可是为东瀛之事烦心?”
寝宫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欧阳蹄沉默良久,久到田玥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玥儿,你说,为君者最难是什么?”
田玥没有立刻回答。她伸手为丈夫整理了一下滑落的衣襟,动作轻柔得如同二十年前他们新婚时那般——那时他还只是个部族首领之子,她则是邻部落首领的女儿,没有四海,没有帝国,只有瓯江两岸的山水和彼此眼中的光。
“最难……”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是既要用人,又要防人;既要信人,又不敢全信。”她抬起眼,看着丈夫的侧脸,“坐在那个位置上,看谁都隔着一层——一层叫作‘权力’的纱。”
“连你也这么想?”欧阳蹄终于转过头,眼中有着深深的疲惫,那疲惫不是来自肉体,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属于帝王独有的倦意。
“不是臣妾这么想,是历朝历代都如此。”田玥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陛下可记得《韩非子》中言:‘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
“可韩非也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欧阳蹄的手指重重敲击在奏报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白起二十七岁,已是武安侯、东瀛都护,手握数万精兵,掌握帝国银脉。张仪总揽外交,朝中半数官员出自他的举荐或门下。苍泓镇守西线,军中威望仅次于朕……玥儿,若你是朕,当如何?”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时而交叠如一体,时而分离如陌路。
田玥握住丈夫的手。那双手曾经执剑定江山,在战场上沾染过无数敌人的血,也曾在瓯江畔与她执手相誓;如今掌心有了细密的薄茧和岁月留下的纹路,握起来依旧有力,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凉。
“臣妾不是陛下,说不出治国的大道理。”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但臣妾知道,十年前瓯江畔起兵时,白起只是您身边一个十八岁的亲兵。那场夜袭,他为护您左肋中了一箭,箭镞卡在肋骨间,军医都说救不回来了,是您亲自守了他三天三夜……他醒来第一句话是:‘主公无恙否?’”
欧阳蹄的手微微一颤。
“张仪那时还是个游说列国屡屡碰壁的纵横士,衣衫褴褛地来到会稽,是您力排众议,奉他为上宾,给了他施展抱负的舞台。他说过,此生遇陛下,如旱苗逢甘霖。”
“苍泓将军当年已是百战老将,却愿以四十之龄,追随您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首领。他说,他看中的不是您的兵力,是您的眼睛——‘那双眼里有天下’。”
田玥一句句说着,那些被尘封在岁月里的旧事,此刻如潮水般涌来。
“这些朕都记得。”欧阳蹄打断她,反手紧紧握住妻子的手,力道大得让田玥微微蹙眉,“正因记得,今日朝会上……朕面对白起的封赏时那片刻的迟疑,才让朕如鲠在喉,如刺在心!”
他的声音里有压抑的痛苦:“朕竟然迟疑了……玥儿,朕竟然因为范雎那几条下作的流言,在面对白起的功劳时,迟疑了!”
“陛下迟疑,是因为在乎。”田玥的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若真起了猜忌之心,便不会迟疑,只会不动声色地布置后手了——就像先王当年对镇南将军那样,赏赐照给,笑脸相迎,暗地里却已调兵遣将,三日后便以‘谋逆’之罪抄家灭族。那才叫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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