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欧阳蹄心中某种郁结。他怔怔看着妻子,烛光在她眼中跳动,那里有理解,有心疼,有一种看透世情却不改初心的澄澈。
忽然,他苦笑起来,笑声干涩:“你总是比朕看得透。”
“不是看得透,是站在不同的位置。”田玥将已微凉的参茶重新端起,递到他手中,“陛下肩负的是万里江山、亿万黎民,每一个决定都重如泰山,错一步便是尸山血海。而臣妾眼中,”她顿了顿,声音温柔而坚定,“只有陛下,还有那些与陛下并肩走过腥风血雨、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旧人。”
她看着丈夫饮下参茶,继续道:“范雎此计最毒之处,不是让陛下怀疑,而是让陛下开始害怕——害怕自己会怀疑,害怕信任这种东西,原来如此脆弱。一旦君臣之间有了这层心照不宣的防备,便再难回到从前了。这才是他真正要的:不是立刻让陛下诛杀功臣,而是让这根刺扎进去,慢慢化脓,十年,二十年……终有一日会发作。”
欧阳蹄将空茶盏放下,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而下,却化不开胸口的沉闷。他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许久,才缓缓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朕可以不信流言,但不能不防万一。帝国初立,根基未稳,经不起半点动荡……尤其是,来自内部的动荡。”
田玥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丈夫能吐露的极限。她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陪着,直到欧阳蹄终于起身走向床榻。
烛火熄灭,寝宫陷入深沉的黑暗。
但二人都知道,这一夜,会稽城中很多人——白起在都护府的心腹、张仪在丞相府的幕僚、苍泓在武关的副将,乃至深宫中那些嗅觉灵敏的嫔妃、朝堂上那些观望风色的官员——恐怕都难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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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大朝会。
四海殿内庄严肃穆,文武百官分列两旁。玄色朝服如林,玉笏如雪。经过昨日的发酵,不少官员都敏锐地察觉到今日气氛的微妙变化——当白起、张仪、苍泓等人的名字被提及时,殿中总会出现那么一瞬不自然的静默,虽然短暂,却足够让有心人捕捉。
欧阳蹄高坐龙椅,十二章纹衮服威仪庄严,冠冕上的玉旒垂下,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紧抿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先是听取了各部例行汇报:户部的秋税收缴、工部的直道修建进度、礼部的科举筹备……
然后,在朝会进行到一半时,他忽然抬手,打断了正在禀报的刑部官员。
殿内霎时安静。
“东瀛都护府昨夜送来紧急奏报。”欧阳蹄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山地部族不服王化,暗中串联,意欲作乱。武安侯白起已制定平乱方略,誓于两月内肃清贼寇,靖平东瀛。”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在几位重臣脸上稍作停留,又移开。
“白起远在海外,为国戍边,开采银矿,劳苦功高。”欧阳蹄顿了顿,语气加重,“传朕旨意——”
侍立一旁的内侍总管立刻上前,展开早已备好的圣旨,高声宣诏:
“赐武安侯白起:东海夜明珠一斛、蜀锦百匹、御酒五十坛、黄金千两!加封其母为一品诰命夫人,享郡君俸禄!赏丹书铁券副本,即刻以八百里加急送往东瀛,彰其功勋!”
旨意前半段念出时,殿中已有低低的惊叹声。赏赐之厚重,尤其是丹书铁券副本先行送达——这意味着哪怕正券尚未制作完成,白起已实际享有“免死殊荣”,这是莫大的信任。
但内侍的声音还在继续:
“……另,武安侯为国戍边,骨肉分离,朕心戚戚。其妻儿在会稽已久,思念成疾。命鸿胪寺即日择选宝船三艘、精锐护卫三百,护送白起家眷前往东瀛团聚,以示天恩!沿途州县需全力配合,确保无恙!”
“护送家眷前往东瀛团聚”这一条念出时,殿中的低语声骤然一静。
文寅站在文官首位,垂下的眼睑微微一颤。他出列,躬身朗声道:“陛下隆恩浩荡,体恤臣子至此!武安侯得知,必感激涕零,誓死效忠!此乃君臣佳话,当载入史册!”
欧阳蹄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武官列中前方的空缺——那是白起的位置。
接着,他看向张仪:“丞相张仪,总揽外交,斡旋列国,筹办四海盛会有大功于社稷。赐文渊阁行走,可随时入宫议事,参赞机要;加封其长子张谦为五品奉议郎,即日入国子监读书,随侍朕之左右。”
“臣,谢陛下隆恩!”张仪出列,躬身行礼。宽大的紫色朝服袖摆垂地,遮住了他所有的动作,无人看得清他面上表情。
“至于上将军苍泓、靖海都督舟侨等人,”欧阳蹄继续道,语气平稳,“各有封赏,由文寅会同吏部、兵部拟旨下发。帝国初立,正是用人之际,凡有功之臣,朕必不相负!凡有为国捐躯、受伤致残之将士,抚恤加倍!此旨,即刻通传全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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