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寅再次摇头,脸上露出无奈之色:“陈司寇忧患深远,文某岂能不知?然,我东瓯新立,地广人稀,百废待兴,正需大力鼓励民间开垦荒地,增加粮产。设此上限,无异于自缚手脚,恐极大挫伤大户及有余力者垦殖之积极性。且越地旧俗,部族众多,向来以族产、公田形式占有大量土地,如何折算?此律若强行推行,恐尚未见兼并之害,已先激化与各部族之矛盾,酿成内乱,岂非得不偿失?”
陈良寸步不让,声音提高了几分:“文相只见眼前垦殖之利,不见长远兼并之祸!防患于未然,正是立法者之职责!部族之产,可设为‘公田’,登记在册,由族内依据习惯法自行分配管理,但私人名义占田,必须严格设限!此乃固本培元,使耕者有其田之良策,纵有阻力,亦当力行!岂能因噎废食?”
淳于敬见火气又起,忙再次调和,引经据典:“《孟子·滕文公上》曰:‘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土地乃民生之根本,财富之所出,确需谨慎立法,划定界限,以防无穷之后患。然,或可仿古制与变通之法并行,设定‘名田’上限,如陈司寇所言,但于新垦之边远瘠薄之地,为资鼓励,可适当放宽限制,或延长免税年限。至于部族公田,亦需逐步登记造册,纳入官府监管范畴,明确其赋税义务,然其内部治理,可暂依旧俗,徐徐图之,以求平稳过渡。”
争论的焦点随后转向《市贸律》的税率,陈良引述管仲“官山海”之策,主张“十一之税”以快速充实国库,备战备荒;文寅则依据实际商贸数据,认为东瓯商业初兴,应以吸引四方商旅为重,“十五税一”乃至“二十税一”更为适宜,待市场繁盛再行调整。对于《刑律》部分,争论尤为激烈。陈良坚持“窃钩者诛”的严刑峻法理念,认为即便是偷盗一只鸡、一束薪,也应施以相应肉刑或重罚,方能震慑宵小,使民不敢犯;文寅则力陈“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指出“民贫则奸邪生”,主张对轻微犯罪,尤其是因饥寒所迫者,应以罚金、劳役、枷号示众等为主,避免制造过多囚徒,消耗国力,徒增民怨。淳于敬则引述《尚书》“刑新国用轻典”的古训,主张刑罚需与民情、国力相适应,强调教化的重要性,认为“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议事堂内,法家的峻刻务实、儒家的仁恕教化、现实行政的利弊权衡,三种思想脉络清晰,交织碰撞,火花四溅。陈良引述《法经》、《商君书》,言辞犀利,逻辑严密;文寅则结合东瓯现状,举例说明,若对山中贫民盗采些许薪柴亦施以刖刑,非但不能止盗,恐反逼其铤而走险,聚众为盗,祸乱乡里;淳于敬则摇头晃脑,引用“礼之用,和为贵”,“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试图在各种极端之间寻找那条执中守正的平衡之道。
听着臣子们或激昂、或恳切、或引经据典的激烈辩论,姒蹄缓缓起身,踱步到敞开的窗边。窗外,远处校场上士兵们正在烈日下操练,呼喝声与兵器碰撞声隐隐传来;更远处,城外的阡陌之间,农夫们正弯腰在绿意盎然的稻田里劳作,身影微小却坚定。他的目光深沉地扫过这些景象,心中思绪翻涌,如同窗外的云卷云舒。法律,究竟是什么?是为了维护一种绝对、不容置疑的秩序,还是为了保障这片土地上大多数人的生存权与发展权?是为了彰显统治者至高无上的权威,还是为了创造一个相对公平、能让勤奋者得到回报、使弱者有所依靠的环境?
他想起木鹿部那些渴望改变却又固于传统的山民,想起“沃土浆”带来的丰收希望,想起水师将士击退楚舰时的振奋欢呼,也想起那些在瘟疫和战乱中无声逝去的生命,想起流民眼中对安定生活的渴望。东瓯的根基,不在于严刑酷法让人恐惧,也不在于空泛仁政让人懈怠,而在于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士农工商,都能看到凭借自身努力可以改善生活的希望,愿意为守护这份希望而奋斗。
良久,他转过身,目光已然变得清明而坚定,如同被泉水洗过的玉石。堂内的争论声在他转身的瞬间渐渐平息,所有人都望向他们的君主,等待着他最终的裁决,那将是指引东瓯未来方向的灯塔。
“诸君之论,引据充分,思虑周详,皆为国谋,孤心甚慰。”姒蹄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决断的力量,回荡在议事堂中,“然,法者,非为刻薄寡恩,立威于民;亦非为纵容无序,懈怠纲纪。其精要在乎一个‘度’字。过严则民不堪命,过宽则国无以立。”
他走向长案,目光落在那些承载着无数心血的竹简上,开始逐一裁定,语气清晰而果决:
“《军功爵令》,采纳陈司寇细分功绩之核心主张,以明赏罚,励士气。但具体细则,由文相牵头,会同苍泓将军及有经验的军中司马,拟定简明可行、易于战场核验之核算流程与标准,务求战时可操作,赏罚可及时兑现,不致成为具文。主要功绩,如斩首、先登、擒将,定下厚赏,立时兑现;次要功绩,如破阵、缴获、坚守等,设立明确记功等级,累积至一定程度,亦可晋爵或获赏。具体数额等级,由你二人与军方详细商定后报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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