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上阳宫正殿
午时初,正殿里摆了二十余张矮几。
洛阳县十六个坊的里正、四个乡的耆老,被内侍引着,惴惴不安地走进这座他们只在传说中听过的宫殿。他们大多穿着浆洗得发白的麻布衣裳,有的袖口还沾着泥土——接到府衙传召时,许多人正在田里干活,连回家换衣裳的时间都没有。
矮几上摆着简单的饭食:每人两张蒸饼、一碗粟米粥、一碟腌菘菜、几片薄薄的炙羊肉。这样的伙食对宫中来说堪称简陋,但对这些平日里吃糠咽菜的百姓来说,已是过年才有的待遇。
柴荣坐在主位,没有穿龙袍,只一身赭黄常服。他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目光扫过殿中那些手足无措的老人,温声道:“都坐,不必拘礼。”
内侍们示意众人入座。里正和耆老们小心翼翼地跪坐在蒲团上,腰板挺得笔直,眼睛只敢盯着面前的矮几,连喘气都放轻了。
“今日请诸位来,是吃饭,也是说话。”柴荣拿起一张蒸饼,掰开咬了一口,“朕先吃,你们也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说话。”
见天子动了筷子,众人才敢小心翼翼地拿起食物。起初还拘谨,但几口热粥下肚,殿中气氛稍稍松弛了些。
柴荣慢慢吃着,等众人都吃了七八分饱,才放下筷子:“饭也吃了,该说话了。朕问你们,清丈田亩这事,你们怎么看?”
殿中霎时安静。里正耆老们互相看看,没人敢先开口。
“说实话,恕你们无罪。”柴荣补充道。
一个六十来岁、满脸皱纹的老者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陛……陛下,小民斗胆……这清丈,是好事,也是……也是难事。”
“哦?怎么说?”
“说是好事,因为若真能清丈清楚,那些大户人家隐占的田亩就得交税,咱们小户的负担就能轻些。”老者声音有些发抖,但话却说得清楚,“可难也难在这——大户人家哪肯乖乖让人丈地?他们养着护院、请着讼师,官府的人去了,轻则吃闭门羹,重则……”
他没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未尽之意。
柴荣点点头:“还有谁想说?”
有了人带头,其他人也渐渐敢开口了。一个四十多岁的里正道:“陛下,小民管着南市坊,坊里有户姓郑的大户,名下田产写着三百亩,可实际少说有五百亩。年年报灾、报荒,税赋都摊到小户头上。前年有户农家被摊派得活不下去,卖了女儿,上吊死了……”
他说着,眼眶红了。周围几个里正也纷纷点头,显然类似的事不止一桩。
“那你们觉得,这清丈该不该做?”柴荣问。
“该做!”这次回答得整齐,“可……”
“可是怕做不成?”柴荣接过话头,“怕大户报复,怕官府撑不住,怕最后雷声大雨点小,不了了之?”
众人都沉默了,这是他们最深的担忧。
柴荣站起身,走到殿中。他的脚步还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踏得稳:“朕今日告诉你们,这次清丈,不同以往。朝廷派了专人来,带着新制的量地绳尺、统一的鱼鳞册。哪家田亩,量完就登记造册,一式三份,县衙、府衙、朝廷各存一份,谁也改不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朝廷设了‘清丈司’,专管此事。若有豪强阻挠、殴打吏员,直接报给清丈司,自有禁军去抓人。抓了人,田产充公,家人流放——这条,朕已经下旨了。”
几个耆老倒吸一口气。他们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狠的手段。
“当然,”柴荣语气稍缓,“清丈之后,税赋也会改。按田亩好坏分等,好田多交,差田少交。五亩以下的小户,免税一半;十亩以下的,免税三成。朕要的,是富人纳富人的税,穷人过穷人的日子,谁也别占谁的便宜。”
他走回座位,重新坐下:“这些章程,过几日就会贴到各县衙门口,每个坊、每个乡都要传达到。你们回去,也告诉乡亲们:清丈是为了公平,不是为了多收税。只要如实报田,朝廷绝不亏待。”
一个胆大的里正问:“陛下,若……若咱们如实报了,可大户记恨,日后找咱们麻烦……”
“他们不敢。”柴荣声音不大,却字字斩钉截铁,“谁找你们麻烦,你们就报官。官府不管,你们就来洛阳,来这上阳宫,敲登闻鼓。朕亲自给你们做主。”
这话一出,殿中许多人眼睛亮了。登闻鼓——那是传说中百姓可以直接向天子告状的鼓,自唐末以来就形同虚设,没想到如今……
“都听明白了?”柴荣问。
“明白了!”回答声比刚才响亮了许多。
“好。”柴荣点头,“饭也吃了,话也说了,你们回去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记住,三个月,清丈必须完成。到时候,朕要看新造的黄册。”
众人行礼告退。走到殿外时,许多人才发现,自己后背都被汗浸湿了——不是吓的,是激动的。
柴荣目送他们离去,这才轻轻舒了口气。张德钧连忙上前:“圣人,您该歇息了,今日话说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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