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上阳宫偏殿
子时过半,殿内只余一盏孤灯。
柴荣伏在案上,面前摊着张美今日刚送来的“清丈规程草案”。蝇头小楷写了整整十七页,从田亩等则划分到赋税折算比率,从书吏考课标准到欺瞒惩处条例,事无巨细,条分缕析。
他看得仔细,不时提笔在页边批注。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忽然,胸口一阵熟悉的烦闷涌上来。柴荣放下笔,以袖掩口——这一次咳得又急又重,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弓着身子,剧烈颤抖,额角青筋暴起。
“咳咳……咳……”
暗红色的血沫溅在袖口上,很快洇开一片。但奇怪的是,咳完之后,那种堵塞感反而轻了许多,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从肺腑深处掏了出来。
柴荣喘息着,盯着袖上的血迹。颜色比前日深了些,黏稠得发黑,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
淤血……真的是淤血。
他想起前世读医书时见过的描述:沉疴日久,痰瘀互结,须得咳吐而出,方能气机通畅。这具身体被“虎狼药”伤了根本,又接连经历登基、高平之战、朔州陷落等大事,心气郁结,瘀血内生。如今咳出,反而是转机。
只是这过程……
又一阵咳嗽袭来。这一次更猛烈,柴荣只觉得喉咙一甜,大口暗红的血块喷涌而出,溅在案上的奏章草案上。血块中混着絮状物,在烛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圣人!”
张德钧不知何时已跪在案边,脸色惨白如纸。他想要上前搀扶,却被柴荣摆手制止。
“拿……拿盆来。”柴荣声音嘶哑,每说一个字都牵动着胸腔的疼痛。
张德钧连滚爬起,捧来一个铜盆。柴荣扶着案几,对着盆又咳了数口。血越咳越多,起初是暗红,渐渐转为鲜红,最后竟带上了淡淡的粉色。
大约咳了半刻钟,才渐渐停歇。
柴荣瘫坐在椅上,浑身被冷汗浸透,但眼神却异常清明。他深吸一口气——这一次,空气毫无阻碍地涌入肺叶,那种数月来如影随形的滞涩感,消失了。
“圣人,奴婢这就去传太医……”张德钧带着哭腔。
“不必。”柴荣摆手,声音虽虚弱却坚定,“你看这血。”
张德钧低头看向铜盆。盆底积了约莫一碗量的血,颜色从暗黑到鲜红再到浅粉,层次分明。
“淤血出则新血生。”柴荣缓缓道,“这是好事。”
“可是……”
“没有可是。”柴荣打断他,“今日之事,你若泄露半字,便是欺君。”
张德钧浑身一颤,重重叩首:“奴婢……死也不敢!”
柴荣点点头,示意他扶自己起身。站起来的瞬间,眼前黑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他走到殿门边,推开半扇。
夜风裹着洛水的湿气涌进来,吹散殿内的血腥味。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已是丑时了。
“备热水,朕要沐浴。”柴荣吩咐,“还有,把这些染血的奏章……小心收好,明日朕要接着看。”
“圣人,您该歇息了……”
“歇不了。”柴荣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张美的草案,朕得尽快批完。河南府清丈,三月为期,如今已过去十日。耽搁一天,就多一分变数。”
他顿了顿,又道:“传朕口谕给崔颂:明日午时,朕要见洛阳县所有里正、耆老。就在这上阳宫,朕请他们吃饭。”
张德钧愣住了:“圣人,这于礼不合……”
“礼是死的,人是活的。”柴荣转身走回殿内,脚步虽然虚浮,却比往日稳了许多,“清丈要推行,光靠官府不行,得让百姓明白为什么清丈。而要让百姓明白,得先让这些管着百姓的人明白。”
他重新坐回案前,拿起笔,蘸了蘸墨——手还有些抖,但能握住笔了。
“去吧。朕……还要再批一会儿。”
烛火跳跃,将他的侧影勾勒得清晰而孤独。张德钧在门口站了片刻,终是躬身退下。
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柴荣低头,看着奏章上那些被血浸染的字迹,忽然笑了。
淤血已出,是该好好活下去了。
壶关·军医营帐
寅时初,天色还黑着。
军医老陈提着灯笼走进营帐时,陈五已经醒了,正靠在炕头,就着油灯光看一本破旧的《孙子兵法》——字认不全,多是看图。
“陈都头,换药了。”老陈放下药箱,解开陈五肩上的麻布。伤口恢复得不错,虽然还有红肿,但已经结了一层薄痂,没有化脓的迹象。
“老陈,我这伤……还得养多久?”陈五问。
“再半个月,就能拆线了。”老陈熟练地敷上新药膏,重新包扎,“不过要想拉弓动刀,至少还得一个月。”
陈五“嗯”了一声,目光仍落在书页上。那是一幅“火攻篇”的配图,画着士卒向敌营投掷火罐。
“老陈,你说这火攻……真有书上说的那么厉害?”
老陈手上动作不停:“厉害是厉害,但不好使。风向一变,烧的就是自己人。咱们军中那些纵火粉,更是个祖宗——怕潮怕晒怕磕碰,稍微伺候不好就炸。上个月讲武堂那事,你听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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