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翰的手指按在柴荣腕间,眉头紧锁。
寝宫内弥漫着苦涩的药味,炭火盆烧得太旺,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范质、魏仁浦、王溥三位宰相垂手立在榻前三步外,面色凝重。内侍们屏息凝神,连衣袍摩擦声都压到最低。
榻上,柴荣缓缓睁开眼。
视线模糊了片刻才逐渐清晰。他看见明黄色的帐顶,绣着团龙云纹,龙爪狰狞,仿佛要破帐而出扑下来。胸口还残留着心悸后的空虚感,像被人掏空了五脏六腑,只剩下一个空壳。
“陛下醒了!”范质抢前半步。
刘翰抬手制止,继续诊脉。又过了约莫半炷香时间,他才松开手,从药箱取出银针。
“陛下,”刘翰的声音压得极低,“此次脉象较前次更乱。若再如此劳心劳力,臣……恐难回天。”
柴荣微微侧头,看向三位宰相:“北伐军报……到了吗?”
范质与魏仁浦对视一眼,后者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封的军报,漆印已被刮开——按照规制,皇帝病重时,紧急军报可由宰相先行审阅。
“两个时辰前到的,”魏仁浦的声音干涩,“赵匡胤部……杀虎口遇挫,伤亡逾两千,退回太行山中。前军都指挥使周大勇战死,都虞候张老实重伤。耶律挞烈部伤亡约五百,仍据杀虎口。”
寝宫内死一般寂静。
柴荣闭了闭眼。意料之中,却还是像胸口被人重重捶了一拳。周大勇——那个妹妹冤案得雪的汉子,死了。张老实重伤。两千条性命,就这么没了。
“细报。”他声音嘶哑。
范质接过话头:“赵匡胤原计划走鬼见愁奇袭,但山中湿气重,弩弦受潮,弩力不足七成。耶律挞烈识破佯攻,分兵应对,正面以骑兵破阵……赵匡胤力战不敌,为周大勇所救才得脱身。败军现已退回摩天岭大营。”
“弩弦受潮……”柴荣重复这四个字,忽然笑了,笑声虚弱却带着刺骨的冷,“朕亲自督造的弩机,用油脂浸泡的弩弦,裹了三层油布——还是受潮了。”
三位宰相齐齐跪地。
“臣等督导不力,请陛下治罪。”
柴荣没让他们起来。他撑着床榻想坐起,刘翰忙上前搀扶。靠在软枕上,柴荣剧烈地喘息片刻,才缓缓道:“不是你们的错。是朕……太急了。”
他望向窗外。已是午时,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
“传旨。”柴荣的声音渐渐恢复了力度,“第一,命赵匡胤部固守摩天岭,不必再攻杀虎口。重伤者送回潞州医治,轻伤者就地休整。粮草补给由潞州李筠负责转运。”
“第二,追赠周大勇为忠武校尉,荫其一子入国子监。阵亡将士抚恤加倍,由枢密院派员亲送至家。”
“第三——”他顿了顿,“将此次战报,明发各镇节度使、各州刺史。”
范质猛地抬头:“陛下!此乃败绩,明发恐损军威……”
“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柴荣打断他,眼中闪过锐光,“知道新军也会败,知道契丹不好打,知道打仗不是儿戏。也让他们知道,败了又如何?朕不讳败,不卸责,不诿过。这才刚刚开始。”
魏仁浦伏地:“陛下圣明。”
“拟完旨,你们都退下吧。”柴荣疲惫地摆摆手,“刘翰留下。”
三位宰相躬身退出。寝宫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刘翰重新诊脉,良久,低声道:“陛下脉象虚浮,心血耗损太过。那药……真不能再用了。”
“还能撑多久?”柴荣问得直接。
刘翰手一颤:“若安心静养,或有三五年。若再如此操劳,臣不敢言……”
“三五年。”柴荣喃喃道,“够了。”
他看向枕边那本翻旧了的《资治通鉴》,书页在显德元年的位置折了角。历史上的柴荣,还有五年阳寿。五年,他要做完别人五十年都做不完的事。
“刘翰,你是太医,只管治病。”柴荣缓缓道,“朕是皇帝,要治的是天下。有些代价,必须付。”
刘翰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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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摩天岭大营。
赵匡胤站在伤兵营外,看着里面进进出出的医官和辅兵。血腥味和草药味混在一起,中人欲呕。惨叫声、呻吟声不绝于耳。
张老实躺在最里面的铺位上,左胸缠着厚厚的麻布,血迹已渗透出来。军医说,那一刀差点刺中心脉,能活下来是命大。
赵匡胤走进营帐,在张老实铺前蹲下。
张老实睁开眼,看见是他,挣扎着要起身。
“躺着。”赵匡胤按住他,“伤势如何?”
“死不了。”张老实声音沙哑,“大帅……我们败了?”
赵匡胤沉默片刻,点点头。
张老实闭上眼睛,两行泪从眼角滑下,渗入鬓发。他想起王小石临死前那双空洞的眼睛,想起同村来的十二个弟兄,如今只剩下三个。
“是我的错。”赵匡胤声音低沉,“我轻敌了。以为绕道鬼见愁就能出奇制胜,以为耶律挞烈会中佯攻之计……我害死了周大勇,害死了两千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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