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门的夜,是被咸腥和死寂泡透的。
林海在腌鱼桶里蜷了快三个时辰,竹编的桶壁硌得他肋骨生疼,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桶里的粗盐粒没个规矩,钻进他的衣领、袖口,甚至贴在被冷汗浸湿的后背上,磨得皮肤发紧,痒得钻心,却又不敢伸手去挠——他怕一动,桶壁就会发出“吱呀”的轻响,把桶外的豺狼引过来。
桶里的两条大黄鱼早没了活气,半腐的鱼鳃泛着灰紫,鱼腹鼓胀着,渗出的黏液混着盐粒,在桶底积成一滩黏糊糊的东西,腥气裹着盐的咸苦,往他鼻子里钻。他死死抿着嘴,把呼吸压得又浅又慢,只有喉结偶尔轻轻滚动,咽下涌到喉咙口的腥气。
桶外的动静从没停过。
士兵的皮靴踩在码头石阶上,“噔噔”的响,像重锤敲在林海的心上。每一步靠近,他都忍不住往桶底缩,直到后背贴紧冰凉的鱼身,才惊觉自己的指甲已经深深抠进竹缝里——竹刺扎进肉里,渗出血丝,可他半点疼都感觉不到,满脑子都是楔子里父亲倒在血泊里的模样,还有虞沧浪那张谄媚的脸。
“搜!仔细搜!别让林家的小崽子跑了!”
粗哑的嗓音从桶外传来,是那个通译的声音。林海的心猛地一揪,他听出来了,这就是白天帮着外籍船员骂父亲的那个通译。紧接着,是盐筐被踢翻的脆响——“哗啦”一声,粗盐粒撒在石阶上,滚得满地都是,像一群撒野的小石子,有的甚至弹到了腌鱼桶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先生,您看这桶……”有人小声提议,听声音是个年轻士兵。
林海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不自觉地摸向藏在怀里的船钉——那是从父亲的“福顺号”残骸上掰下来的,钉尖还沾着父亲的血,凉得刺骨。他屏住呼吸,盯着桶壁的缝隙,能看到一双军靴停在桶前,靴底沾着的盐粒和鱼鳔,在昏黄的马灯下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是个腌鱼桶,能藏人?”通译的声音带着不耐烦,“林家人都死绝了,一个小崽子能跑哪去?说不定早就跳海喂鱼了!”
军靴顿了顿,又往前挪了挪,林海甚至能感觉到桶身被轻轻撞了一下。他的手攥紧了船钉,钉尖刺破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桶底的盐粒上,瞬间被吸得没了踪影。他在心里默念:别过来,别过来……
“走了走了,先生还等着回去喝酒呢!”通译扯着嗓子喊,拉着那个士兵往远处走。
皮靴声渐渐远去,林海却没敢松气。他知道,这些人没那么容易走——他们还在码头搜,还在翻找着任何可能藏人的地方,从渔户的草屋到停在岸边的破船,连堆在角落的渔网都被挑开检查过。
又过了半个时辰,码头上的动静终于小了。只有两个巡夜兵还在来回踱步,手里的步枪挂在肩上,枪托偶尔磕到栏杆,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们走得慢悠悠的,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异国曲子,声音飘在夜里,透着一股子嚣张的懒怠。
林海悄悄抬起头,透过桶壁最宽的一道缝隙往外看。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只有几盏马灯挂在码头的木桩上,昏黄的光圈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巡夜兵刚好走到远处的盐仓旁,一个背对着他,正在系腰带;另一个则靠在栏杆上,掏出烟袋,慢悠悠地打火。
就是现在!
林海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桶盖。竹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他顾不上管,攥紧怀里的船钉,翻身就往海里跳。
“扑通”一声,冰冷的海水瞬间裹住了他。
十月的海水已经透着刺骨的寒,像无数把小冰刀,往他的骨头缝里钻。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不敢停留,手脚并用地往远处凫。海水灌进他的口鼻,咸得发苦,呛得他喉咙生疼,可他只能拼命往前游——他知道,只要慢一步,就会被巡夜兵发现,就会像父亲一样,倒在冰冷的石阶上。
巡夜兵果然听到了动静,“谁?!”的喝问声从身后传来,紧接着是步枪上膛的“咔嚓”声。林海不敢回头,只把身子往水里压得更低,只有脑袋露在外面,借着夜色的掩护,往“福顺号”沉没的方向游。
浪头一波接一波地打过来,把他推得东倒西歪。他的手臂越来越酸,腿也开始发沉,可怀里的船钉却始终攥得紧紧的——这是父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是他活下去的支撑。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眼角突然瞥见远处飘着一团熟悉的蓝布。
是“林记”的商号旗!
林海的心脏猛地一缩,拼尽全力往那边游。越靠近,心就越疼——那面蓝布旗已经破得不成样子,边角被浪撕成了碎条,上面还沾着木屑和油污,像一只折了翅的鸟,在浪里无助地漂着。而在旗子下面,是“福顺号”的残骸——船身已经断成了两截,木板泡得发白,有的还在往下沉,只有几根桅杆还勉强竖着,像在水里挣扎的手臂。
他伸出手,想去抓那面商号旗,可浪头却猛地把他推开。旗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又被浪卷得更远,贴在一块碎木板上,随波逐流。林海看着它,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混着海水,咸得发涩。
这面旗,是父亲去年亲手缝的。那时“福顺号”刚刷完桐油,父亲说,要换面新旗,图个吉利。他还记得,父亲缝旗的时候,手指被针扎破了,血滴在蓝布上,父亲却笑着说“见红,好兆头”。可现在,这面旗却成了“福顺号”最后的影子,成了林家灭门的见证。
“爹……”林海哽咽着,声音被浪头吞没,“我一定会活下去,一定会为你报仇……”
他攥紧怀里的船钉,钉尖又深了几分,掌心的血混着海水,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他望着远处的沈家门码头,马灯的光还在闪烁,像豺狼的眼睛。然后,他猛地转过身,朝着东极岛的方向游去——那是阿公住的地方,是他现在唯一能去的地方。
浪头还在打,夜色还很浓,可林海的眼神却越来越亮。他知道,前面的路肯定不好走,说不定还有更多的危险在等着他。可他不怕——父亲的血,“福顺号”的残骸,还有那面在浪里“哭”的商号旗,都在告诉他,他不能输,也不能退。
他要活着,像沈家门的浪一样,哪怕被礁石撞得粉碎,也要一次次地冲上去,直到把那些豺狼,都赶回他们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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