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是冷的,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顺着林海的领口往骨头缝里钻。他已经在海里漂了快一天一夜,手臂划水的动作越来越沉,像绑了块浸了水的渔网,每动一下都要耗掉半截力气。
怀里的船钉还攥着,钉尖的血早就被海水冲干净了,只剩凉冰冰的铁,硌得掌心发疼。这疼是好的,能让他保持清醒——只要还疼,就说明他还活着,还没像福顺号的残骸那样,沉进黑漆漆的海底。
浪头没了沈家门码头的凶劲,却透着股子磨人的懒怠。它们推着林海的身子,一会儿往这边晃,一会儿往那边送,像个没良心的债主,既不把他拍碎,也不把他送到岸边,就这么吊着他的命。偶尔有细碎的海草缠上他的脚踝,软乎乎的,却让他想起父亲倒在石阶上时,黏在他手背上的鱼鳔,一阵恶心涌上来,他趴在水面上干呕,却只吐出几口咸涩的海水。
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影子——远处的海平线上,冒出一小片灰黑色的轮廓,像块被浪磨圆的礁石。是东极岛!阿公住的地方!
林海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濒死的渔火突然被风添了把柴。他拼尽全力往那边划,手臂酸得几乎要脱臼,腿肚子抽着筋,可他不敢停。那片轮廓越来越近,能看到岛上的石屋,能看到系在岸边的小渔船,甚至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坐在船头补渔网。
救……救命……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刚喊出两个字,就被一个浪头拍得呛了水。
那人影似乎听到了动静,直起身子往这边看。是个老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渔衫,腰间系着根旧麻绳,手里还拿着半截渔网针。他眯着眼睛望了一会儿,突然丢下手里的活,抄起船桨就往林海这边划。
小船在浪里颠得厉害,老头却划得稳,桨叶插进水里,溅起的水花像碎银子。离得近了,林海才看清他的脸——满脸的皱纹,像被海风刻出来的,眼角有块浅褐色的疤,是早年被渔钩划的。是阿公,真的是阿公!
小海?你怎么会在这儿?阿公的声音透着急,他俯下身,伸出粗糙的手,快,抓住我的桨!
林海想伸手,却没了力气,身子一软,往水里沉了沉。阿公赶紧探过身,一把抓住他的后领,像提小鸡似的把他拉到船上。小船晃了晃,阿公赶紧稳住船桨,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又探了探他的额头,眉头一下子皱起来:这么烫!肯定是在海里冻着了!
他没再多问,把林海往船中间的渔毯上一放,用渔毯裹紧他的身子,然后拼命地往岸边划。桨叶拍打着海水,发出的响,阿公的喘息声很重,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流,滴在船板上,很快又被溅上来的海水打湿。
到了岸边,阿公把船系在木桩上,背起林海就往山上走。他的背有点驼,林海趴在上面,能感觉到他脊梁骨的弧度,还有渔衫上淡淡的海腥味和皂角味——这味道很熟悉,小时候他来东极岛玩,阿公就是穿着这件渔衫,带他去礁石上捡海螺。
阿公的石屋蹲在山坡上,墙是用岛上的青石砌的,屋顶盖着茅草,门口挂着几张晒好的鱼干,风一吹,鱼干晃悠着,像在跟他打招呼。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点晨光。阿公把他放在里屋的土炕上,铺着的稻草还带着点阳光的暖,比海里的冷舒服多了。
你先躺着,我去给你熬点姜汤。阿公说着,转身就往外走,脚步匆匆的,还不忘把门口的旧棉帘拉上,挡住外面的海风。
林海躺在炕上,眼皮越来越沉。姜汤的热气很快飘了进来,混着屋里的烟火气,让他紧绷的神经慢慢松了下来。阿公端着碗进来,吹了吹,用勺子舀着喂他。姜汤很辣,辣得他喉咙发疼,却也暖得他胃里热乎乎的,顺着身子往下淌,连骨头缝里的冷都散了点。
你爹呢?怎么就你一个人跑来了?阿公喂完汤,坐在炕边问,声音放得很轻。
林海的鼻子一下子酸了,眼泪没忍住,顺着眼角往下流。他想把沈家门的事说出来,想骂虞沧浪的坏,想恨那些人的狠,可话到嘴边,却只挤出几个字:爹……爹没了……福顺号也没了……
阿公的身子僵了一下,手放在他的肩上,拍了拍,没再问。他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把碗拿走,回来时手里多了件干净的粗布衫:先换上吧,你那衣服都湿透了,穿着要生病。
林海点点头,挣扎着坐起来,刚要脱衣服,怀里的船钉一声掉在炕上。阿公捡起来看了看,钉尖还带着点锈,是福顺号上的老船钉。他叹了口气,把船钉递还给林海:留着吧,是个念想。
换完衣服,林海又躺了下来。阿公坐在炕边补渔网,梭子在渔网眼里穿梭,发出的响。这声音很安心,像小时候在沈家门的家里,父亲在灯下算账,母亲在旁边缝衣服,那种踏实的感觉,好久没再有过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睡着了。
梦里又是沈家门的码头,父亲站在福顺号的船舷边,手里攥着船契,朝着他笑。他想跑过去,却怎么也跑不动——脚下像黏了鱼鳔,一步都挪不开。突然,外籍商船的汽笛声响了,刺耳得很,父亲的笑容一下子没了,后脑流出的血顺着石阶往下淌,染红了他的布鞋。虞沧浪站在旁边,手里把玩着玉扳指,笑得一脸谄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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