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的秋,像是被沈家门渔港的鱼腥味泡透了。风裹着咸气往人骨头缝里钻,连太阳都懒怠,躲在灰蒙蒙的云后,只肯漏几缕淡光,把海面照得一片昏沉。
码头上的石阶早被海水泡得发乌,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的鱼鳞和盐霜,踩上去滑溜溜的,像吞了太多苦水的老头,连腰都直不起来。浪头是个没规矩的老痞子,带着一股子冲劲撞上来,把渔船上垂下来的渔网打得噼啪响,溅起的水花里裹着碎鱼鳔,黏在石阶上,晒干了就成了一层发亮的壳。
林家的福顺号就泊在最靠里的泊位——那是沈家门最好的位置,水深,浪缓,卸鱼货最方便。船身是去年新刷的桐油,还泛着浅黄,船尾挂着的蓝布商号旗,被风扯得歪歪扭扭,却依旧透着股子精气神。林父站在船舷边,手里攥着叠得整齐的船契,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刚把最后一筐大黄鱼卸完,鱼鳃还红得透亮,渔户们围着他,笑着说林老板,今年这鱼获,又是您家最多。
林父刚要开口,就听见一阵刺耳的汽笛声——是一艘外籍商船。那船比福顺号大了足足两倍,烟囱里冒着黑灰,慢悠悠地往这边蹭。甲板上,几个穿藏青色制服的外籍船员倚着船舷,手里的手杖敲着栏杆,眼神扫过码头,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气势。
让开!让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扯着嗓子喊,手里的鞭子往渔户们脚边抽,商船要靠岸,闲杂人等都让开!
渔户们吓得往后缩,林父却没动。这是林家的泊位,他声音不高,却透着硬气,你们要靠岸,得去外港——码头章程上写得明明白白。
管事刚要回话,一个戴白手套的外籍船员走了过来。他留着八字胡,眼睛眯成一条缝,盯着林父手里的船契,用生硬的中文说:你的,船,挡路了。
这不是挡路,是我的泊位。林父把船契攥得更紧,喉结滚了滚——他知道跟这些人讲道理是拿鸡蛋碰石头,可这泊位是林家传了三代的,他不能让。
那外籍船员冷笑一声,朝身后挥了挥手。两个随从立马跳下来,手里的棍棒对着福顺号的船身就捅。一声,新刷的桐油被划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木头。林父急了,冲上去想拦,却被推得趔趄了几步。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月白绸衫的人凑了过来。是虞沧浪——宁波帮的头头,平时总跟林父称兄道弟,背地里却总盯着林家的渔场。他手里把玩着个玉扳指,眼神躲躲闪闪,却在船员看过来时,突然挺直了腰。
先生,虞沧浪的声音带着谄媚,这林老板,他是故意的!我听说,他私下里跟人说,要抵制外船,要把外籍商船赶出舟山!
这话像颗炸雷,林父猛地回头,眼睛瞪得通红:虞沧浪!你胡说八道什么!
虞沧浪却不敢看他,只对着外籍船员哈腰:先生,我没胡说!前几天我还听见他跟渔户们说,不把外船赶走,就不卖鱼给外籍商行!
那外籍船员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朝身边的随从抬了抬下巴。
林父知道要糟,转身想跑,可刚迈出一步,后颈就传来一阵剧痛——是随从的棍棒。的一声,他整个人往前倒去,后脑撞在石阶上,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躲在腌鱼桶后的林海猛地站起来,却被旁边的渔户死死按住。十三岁的他,个子还没桶高,刚才卸鱼时,林父让他在桶后等着,说要给她看新赚的银元。可现在,他只能透过桶缝,看着父亲倒在地上。
血顺着石阶的缝往下流,混着涨潮时溅上来的鱼鳔,黏糊糊的,像条暗红的虫子。林父还想挣扎,手往林海这边伸了伸,嘴里想说什么,却只吐出一口血沫。一个随从上前,用棍棒又砸了一下——这次,林父的手彻底垂了下去,眼睛还睁着,望着福顺号的方向。
林海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腌鱼的咸腥味钻进鼻子,呛得他喉咙发紧,指甲抠进桶壁的竹缝里,竹刺扎进肉里,疼得钻心,可他却感觉不到——他眼里只有父亲的血,一点点漫过石阶,漫过他的脚边,把他的布鞋都浸湿了。
那外籍船员蹲下来,捡起林父掉在地上的船契,看了一眼,随手扔在血里。你的,船,没用了。他说着,朝商船挥了挥手。
商船的螺旋桨突然加快转速,浪头一下子变得汹涌起来。福顺号本来就被捅了口子,被浪一推,船身猛地倾斜,朝着螺旋桨的方向漂去。咔嚓——一声脆响,船尾的商号旗被绞断,接着是船身的木头碎裂声。林海眼睁睁看着福顺号被螺旋桨绞成碎片,那些碎木头像断了翅的鸟,在海里打了个转,就被浪卷走了。
虞沧浪站在一边,嘴角偷偷勾起一点笑,可很快又压了下去,继续对着外籍船员哈腰。渔户们都缩在墙角,有人偷偷抹眼泪,却没人敢出声——他们怕,怕下一个倒在地上的是自己。
涨潮的浪越来越大,拍在码头上,发出的响,像在敲着林海的心脏。他慢慢蹲下来,把脸埋进膝盖里。桶里的盐粒硌着他的掌心,咸得发疼,可比不上心里的疼。他想起昨天晚上,父亲还在灯下给他补渔衫,针脚歪歪扭扭的,父亲笑着说:等这次鱼获卖了,给你买件新的,再给你买糖吃。
可现在,父亲倒在地上,血被浪一次次舔过,衣角越来越白;福顺号成了碎片,连块完整的木头都找不到;虞沧浪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他耳朵里。
林海慢慢抬起头,透过桶缝,盯着虞沧浪的背影,又看向那些正在收拾商船缆绳的船员。他把掌心的盐粒攥得更紧,盐粒硌进肉里,渗出血丝,咸腥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钻进他的鼻子里。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没有父亲了,林家也没了。
可他也知道,他得活下去。
浪头又撞了上来,溅起的水花打在腌鱼桶上,把桶壁的竹缝泡得发胀。林海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里的泪已经没了,只剩下一片冷光——像沈家门深秋的海,看着平静,底下却藏着能吞人的暗流。
他要活下去,然后,把今天的债,一笔一笔,都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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