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何辞刚用过早膳,青玉案上还摆着半盏温茶,便有内侍躬身进来,尖细的嗓音在殿内漾开:“太子殿下,陛下召您即刻觐见。”
他执茶盏的指尖微顿,眸光倏地凝了凝。
昨日才从父皇寝宫退出,今日又召……看来那碗碗苦药吊着的气力,是真的所剩无几了。
这频频的召见,哪里是父子叙话,分明是衰朽的帝王,在用最后的心力,在两个儿子间反复试探、权衡,妄图稳住这摇摇欲坠的朝堂。
更衣时,抱财忽然凑近,压低了声音禀报:“殿下,方才白尚书来过,在东宫门外停留片刻,没进来,只托人递了这个给您。”
说着,他将一张折叠得方正的素笺呈上。
何辞接过,展开。素白的纸面上,只有四个略显潦草的墨字:
臣当尽心。
他唇角无声地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似笑非笑。白协这只老狐狸,周旋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押了注在他身上。
只是这“尽心”二字,轻飘飘的,能有多少斤两?是掏心掏肺的投靠,还是留有无限后路的敷衍?
此刻,尚如这纸上的墨迹,浓淡未干,虚实难辨。
他不再看那字条,只随手将它移至烛焰之上。跳跃的火舌温柔地舔舐纸角,迅速蔓延,将那四个字连同其下所有未尽的言外之意,一并吞噬,化作几片蜷曲的、带着余温的焦黑灰烬,无声飘落。
“知道了。”
何辞拂了拂指尖并不存在的尘埃,声音平静无波。他正了正玉冠,最后又看了眼铜镜中那个威仪天成、却又笼着一层孤高清寂的身影。
“备辇,去养心殿。”
皇帝的寝宫依旧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何辞跪在榻前时,能清晰地听见榻上传来父皇粗重而艰难、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一下,又一下,撕扯着凝滞的空气。
“太子来了……”
皇帝的声音比昨日更加嘶哑,他深陷在层层锦被与软枕之中,面色灰败,唯有那双眼睛,还残存着帝王特有的、鹰隼般的锐利与深不见底的猜疑,“朕听说……你昨日,见了户部尚书?”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消息走得比预想中还快,也更为直接。
何辞的神色未有半分波澜,依旧维持着恭谨的跪姿:“回父皇,儿臣确与忱骁一同在街上偶遇了白尚书。白尚书精通经济,儿臣想请教些民生物价,以备咨询。”
“请教物价?”
皇帝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声,那笑声裹着浑浊的痰音,听起来格外瘆人。他抬手给自己拢了拢被子,目光直直落在何辞脸上,“朕怎么听说……你们谈的,是江南的绸缎行情?还提到了……赋税?”
何辞心下一凛。消息传得如此之快,且如此具体,定是有人刻意透露给父皇。
是大皇子?
还是……父皇自己的人?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略微抬了抬眼,疑惑地问道:“白尚书确实在闲谈时提了几句江南风物与今年的蚕桑,儿臣便顺着话头,问了问那边的行情。怎么,”
他顿了顿,看向皇帝,“父皇对此……也有兴致?”
皇帝盯着何辞看了许久,久到何辞几乎以为他又要昏睡过去,才缓缓道:“朕没兴趣。”
他的声音嘶哑,却一字一顿,砸在地上,“朕只想知道……你一个太子,私下里,去会户部的尚书,意欲何为?”
这话问得直接,仿佛全然剥去了所有君臣父子的温情面纱,问得赤裸,甚至带着濒死之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尖锐。
何辞适时地垂下眼帘,遮住眸中所有情绪,姿态谦卑如常:“儿臣不敢。户部总司天下钱粮,系着国本民生。儿臣既为储君,理当时时留心,事事学习。向尚书请教,亦是熟悉部务、体察民情的分内之事。”
“学习?……”
皇帝陡然呛咳起来,一声连着一声,撕心裂肺,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
宫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一个抚背,一个捧盂,忙乱了好一阵,那骇人的咳声才渐渐歇下,只剩急促的喘息。
待气息稍平,皇帝那双异常锐利的眼睛重新锁住何辞,嘴角扯出一个近乎讥诮的弧度,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字字锥心:
“朕看你不是想学习……你是等不及了……急着想把户部,把那钱袋子,攥到你自己手里吧?”
寝宫内一片死寂。侍立的宫人全都低垂着头,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何辞依旧跪得笔直,声音沉稳:“父皇明鉴。儿臣若真有此心,便不会如此光明正大地去拜访。更何况,户部乃朝廷重器,儿臣岂敢擅专?儿臣所为,皆是为父皇分忧,为社稷谋福。”
“为朕分忧……”皇帝喃喃重复了一遍,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重新靠回了枕上,疲惫地阖上眼,挥了挥手:“罢了……你下去吧。户部的事……你既想管,便管着吧。只是记住,莫要越界。”
这话说得含糊,却意味深长。何辞叩首:“儿臣遵旨。”
退出寝宫时,何辞背脊挺直,手心却已渗出细汗。父皇今日的态度,比前几日更加暧昧不明。
尤其是最后那句,既是警告,也是……某种默许?
何辞垂着眸,独自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初夏的风穿过高耸的宫墙,带来御花园里隐约的花香。
他忽然想起前世,父皇缠绵病榻时已是秋天,那时的召见,也是如此反复无常——
今日将监国之权郑重托付,明日便能因一句模棱两可的谗言而厉声呵斥;前一刻还感慨“太子仁孝,可托社稷”,下一刻便能将奏章掷于地上,怀疑他“结党营私,其心可诛”。
美其名曰“制衡朝局”,让两位皇子相互牵制,不致一家独大。
可剥开那冠冕堂皇的外衣,内里不过是一位迟暮的帝王,在生命力急速流逝时,对那掌控了一生的无上权柄,最后、也最深的执拗与惶恐。
他像一头衰老的雄狮,既忌惮年轻的雄狮爪牙锋利,可能夺走他的一切;又惧怕他们不够强壮,无法在这危机四伏的丛林里,守住这片他曾浴血打下的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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