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郑城的暮春总裹着股甜腻的枣花香,风一吹,满城的香气就顺着青石板的纹路往巷子里钻。韩国儒生聚集的旧书斋藏在北街的老槐树下,门楣上挂着块褪了色的“诗脉堂”木匾,门轴转起来“吱呀”作响,像在哼一首古老的调子。
案上摊着刚抄好的《诗谱》,竹简书页泛着淡淡的黄,卷首的谱系图用朱砂细细勾了串连环三角——最外层的大三角框着“三代诗统”,三条边分别写着“风”“雅”“颂”,像三根撑起天地的梁柱;中层三角分作“夏风”“商颂”“周雅”,用墨线与外层三角牢牢连在一起,接点处还特意画了朵小小的枣花;最内层的小三角嵌在正中央,标着“韩地诗脉”,笔尖勾勒的线条柔而韧,像缠绕在梁柱上的藤蔓。
“这《关雎》的传承,原是从豳风里化出来的,”年轻儒生捧着抄本,指尖轻轻划过“周南”与“豳风”的连接线,声音压得像檐角的燕语,怕惊散了字里行间的灵气,“可怎么让世人信这谱系不是妄编?去年在洛阳,就有博士拍着案骂咱们是‘乱解诗源’,说韩地的诗哪配攀附‘周南’的根。”
他说着,指节捏得发白,指腹在“关雎”二字上反复摩挲,像在给受了委屈的孩子顺毛。
罗铮蹲在案边,指尖蘸着磨得极细的松烟墨,在素帛上画下三个互嵌的三角。墨线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晕开,边缘泛着毛茸茸的光。“你看这三角的衔接,”他指着“周雅”与“韩诗”共用的那条边,木桌上的烛火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就像新郑的洧水连着洛水,看着是两条河,底下的水脉早缠在一起了。《诗谱》的根在‘风’‘雅’‘颂’,枝却生在韩地的水土里,这三角互嵌的稳当劲,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取来三根手腕粗的竹篾,先用浸过桐油的麻绳扎出外层大三角,竹篾接头处削得严丝合缝,再用细麻绳将中层三角斜斜拴在上面,每个衔接点都缠了三圈,打了个紧实的双套结。他轻轻晃了晃架子,外层三角纹丝不动,中层三角却跟着风势微微摇晃,像枝头的枣花在点头。
“若抽掉‘周雅’这条边,”他拿出小刀,小心翼翼地剪断拴着中层三角的麻绳,那三角立刻“哐当”一声斜挂下来,晃悠着像要掉下来,“韩诗的谱系就成了断了根的飘蓬,风一吹就跑,禁不起推敲。咱们要证的,就是这根与枝的牵连——不是攀附,是本就同气连枝。”
墨雪蹲在角落,正用檀木片拼装推演模型。那模型是个可转动的多层杠杆,底层的方形木盘上刻着“诗源”二字,嵌着几枚打磨光滑的《诗经》原简残片,边角被摩挲得发亮;上层分作十二格,每格都插着卷韩地不同时期的诗抄,纸页边缘起了毛边,却用细丝线仔细装订过;支点处藏着个巴掌大的铜制转盘,盘上刻着“音律”“辞藻”“意象”三个刻度,指针是根细细的铜丝,尖上焊着颗极小的珍珠。
“这是测诗脉传承的,”她转动转盘,铜珠在刻度上轻轻跳动,发出“叮叮”的脆响,“你看这《溱洧》,‘方涣涣兮’的意象与《小雅·采绿》的‘觱沸槛泉’重合度有七成,音律的顿挫也如出一辙——就像秤杆对准了星,传承的痕迹藏不住。”
她往模型的齿轮里滴了点清清凉凉的松脂,转动时更顺滑了,像抹了油的水轮。“最妙是这‘意象格’,”她抽出一格标着“水”的诗抄,里面夹着片干枯的荷叶,“能抽出不同时期的‘水’‘草’‘舟’等意象,排在一起就能看出流变。比如韩诗里的‘舟’,从‘载沉载浮’的隐喻,到‘济洧之舟’的写实,再到如今街头小儿唱的‘摇啊摇,船儿摇到洧水桥’,全在这格子里明明白白,连声调的高低都能看出承继来。”
书斋外忽然传来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笃笃笃”,节奏又急又重,像在敲打着谁的心弦。蒙恬的巡逻兵踏着暮色而来,校尉勒住马缰,甲胄上的铜片映着最后一缕夕阳,像落了层碎金,晃得人睁不开眼。
“将军有令,”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带着金属碰撞的冷硬,“新郑旧族常借诗赋私议朝政,这些儒生整理谱系可以,若敢在诗里藏半分怨怼,立刻拿下,不必请示。”
士兵们的甲叶摩擦声在巷口停了停,又渐渐远去,像一阵卷过枣林的疾风。
屋内,老儒正将新抄的《诗谱》装订成册,用的是韩地特有的枣木夹板,每册的书脊都刻着个小小的三角,刻痕里填了金粉,在烛火下闪着温润的光。“咱们这不是妄编,是给诗找家谱,”他指着案上堆着的韩地歌谣,指腹抚过泛黄的纸页,“你看这‘硕人’的描写,从《卫风》里的‘手如柔荑’,到韩地《丽姬歌》的‘指如削葱’,眉眼的形容变了,那份写美人时的郑重与欢喜,却一脉相承——就像新郑的城墙,砖换了一代又一代,底下的夯土根基,从来都在。”
罗铮转动连环三角架,让“韩地诗脉”的顶点正对着窗外的枣林。暮色里,枣花像雪一样簌簌落下,沾在窗台上,香得人心里发软。“就像这架,根扎得深,枝才能长得茂。《诗谱》不是要分高低,是要让后人知道,诗的传承就像这三角,少了哪一环,读诗时心里都像缺了块啥,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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