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两百四十场]
今天没做梦,就算做了也记不清——脑子像被浸了水的海绵,挤出来的全是湿哒哒的模糊,没有完整的形状。现在我坐在龙虎山山脚下一家小旅馆的木床上,床板吱呀响,像老头的咳嗽。窗外还飘着雨,是那种不大不小、正好能把人浇得心烦的雨,和南昌的雨像亲戚,但又有点不一样,南昌的雨带着一股子热烘烘的土味,龙虎山的雨裹着山石的凉,粘在皮肤上,像贴了片湿叶子。
我想跟你说点旅途中的事,想到哪算哪吧,我的记性不好,说不定说着说着就跳走了,你别嫌乱。
最先冒出来的是上清宫外的那一家子,偷瓜的。那天我蹲在宫墙根下抽烟,烟屁股刚摁灭,就看见三个影子贴着墙根挪过来——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个小孩,也就五六岁的样子,攥着女人的衣角,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墙里那棵歪脖子树。树不高,枝桠伸到墙外,挂着几个圆滚滚的东西,绿皮,带点白霜。我一开始以为是西葫芦,心里还嘀咕,谁家把西葫芦种树上了?结果那男人踮着脚,够下来一个,女人赶紧接过去,用袖子擦了擦,咬了一口,皱着眉说“是柚子”。小孩伸手要,女人掰了一小块递给他,小孩嚼了两下,吐在地上,说“不好吃”。
我就那么看着,没动,也没说话。男人又够了两个,塞在女人的布包里,然后拉着女人和小孩,猫着腰往巷子口跑,跑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我的目光,他愣了一下,然后更快地跑了。我盯着他们的背影,觉得没啥意思。柚子不好吃,偷来的也不好吃;西葫芦长在树上是怪事,柚子长在宫墙外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世界上好多事都是这样,你以为是A,其实是B,等你搞清楚是B了,又觉得B也不过如此。
后来我去山里转,看见一棵树上挂着红彤彤的小果子,像迷你的枣,摘了一个放嘴里,又酸又涩,卡得喉咙疼。旁边一个砍柴的老头说那是山里红,野生的,本来就不好吃。我又看见一棵栗子树,地上掉了不少带刺的栗子壳,踩开一个,里面的栗子仁小小的,剥了皮放嘴里,苦得我直皱眉。老头说“没炮制过的都这样”,我才想起,以前奶奶煮栗子,要先炒,再煮,还要放糖,那样才甜。没经过炮制的东西,就像没经过打磨的人,生涩,味苦,没人愿意要。
说到生涩,我就想起中科院门口的那天。那天风很大,吹得我头发乱飘,我站在马路对面,看着门口的标识,红色的,金色的,还有国旗,在风里飘得很慢。我以前想考中科院的研究生,学物理,想搞明白宇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时候我还年轻,觉得理想是块糖,含在嘴里就能甜一辈子。结果高考只考了四百多分,只能去个大专,学了个不咸不淡的专业,毕业以后找不到稳定工作,只能到处飘。那天我站在对面,看着那些标识,觉得它们离我好远,比天上的云还远。我的童年,我的理想,就像那棵树上的柚子,我以为能摘到,结果摘下来才发现,根本不是我想要的,而且还不好吃。
我们终究会跟自己的童年说再见,就像我那天目送着中科院的标识,看着它们一点点变小,直到我转身离开。有时候我觉得,人生就像一个漏斗,越往后,能抓住的东西越少。你以为能攥紧的,比如理想,比如过去的自己,其实都会从指缝里漏出去,漏得干干净净。
不过中关村不一样。上次我去北京,路过中关村,那里的气息跟别的地方完全不同。年轻,有活力,路上走的人都背着电脑包,脚步飞快,眼睛里有光。我站在路边,看着那些高楼,看着那些年轻人,觉得那地方像仙境,像天堂——至少对我这种曾经想学理科的人来说是这样。那里的空气都是清新的,不是香甜,是那种带着点野心和希望的清新,吸一口,都觉得胸口不那么闷了。不像我待过的其他地方,比如老家的小县城,比如一些工厂的宿舍区,死气沉沉的,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就这样吧”的味道。
然后就是龙虎山,就是这次旅途。我在龙虎山遇到一个小姑娘,也是来徒步的,不过她是重装,背着个大背包,看起来沉甸甸的。她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低着头,头发遮住了脸,我走过去的时候,她才抬起头,我看见她的眼睛红红的,眼下有黑眼圈,脸上没什么表情,一股子丧气,像被霜打了的草。她跟我说,她是从公司逃出来的,工作压力太大,天天加班,老板骂,同事勾心斗角,她觉得快喘不过气了。
我没怎么说话,就听她说。她说她本来想走徒步路线,结果走了一半就累了,想找个大巴车回去,“还是跟大家一起好,不用自己想路”。我指了指左边的小路,那条路没什么人走,都是石子,还有杂草,我说“我走这边”。她看了看那条路,又看了看远处的大巴站,摇了摇头,说“太苦了,我受不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