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八月末,节近白露。
漠北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湛蓝,持续数日的潮湿水汽已被烈日蒸腾殆尽,只留下更为灼人的干燥。沙源镇周遭的沙地,经过月前那场酣畅暴雨的浸润,又被这几日的酷热迅速收干,表层重新变得坚硬板结,但若以手深探,仍能触及内里那份难得的、带着凉意的潮润。
这股蕴藏在地下的生机,最直观的体现,便在镇子西北角那片被精心规划的“药圃”之中。
这里原本是一片相对坚实的沙砾地,如今却被一道道隆起的田垄和挖掘出的浅沟分割得整整齐齐。田垄上,覆着一层取自远处洼地的暗褐色黏土,此刻正被一片顽强而旺盛的绿意覆盖。那是茎秆呈现暗红色、叶片狭长带刺的“沙棘血果”,以及叶片肥厚如鳞、边缘泛着淡金纹路的“旱地龙鳞兰”。两种药材的长势远超预期,尤其是沙棘血果,低矮的植株上已挂满了一簇簇龙眼大小、颜色殷红如血的果实,在烈日下散发着淡淡的、略带辛辣的异香。
小雀儿蹲在一垄沙棘旁,额头上密布着细小的汗珠,脸颊被晒得微红,眼神却专注得发亮。她小心翼翼地用一柄特制的小木铲,轻轻拨开植株根部的沙土,检查着墒情和根系状况。她身旁放着几个柳条筐,里面已装了大半筐新摘的、品相完美的沙棘血果。
“东三垄的‘血果’熟得最好,果皮硬实,色泽深红,今天必须全收了。西边那几垄‘龙鳞兰’还差些火候,外层老叶可以剥下阴干入药,芯芽还得再养几天……”她一边查看,一边对身旁跟着记录的学徒低声吩咐。自秦赤瑛到来,全面接手镇内防务与民政协调后,小雀儿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她便将自己几乎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这些关乎镇子未来根基的药材培育上。郑老实负责大田粮食,她便主动请缨,与略通药理的孙二娘一起,领着十余名心细的妇人及半大孩子,专门照料这片宝贝药圃。
她深知这些药材种苗何等珍贵。沙棘血果能补益气血、祛除寒痹,是治疗外伤失血、抵御漠北苦寒的良药;旱地龙鳞兰更是调理内息、愈合经脉暗伤的稀有之物。它们的价值,远非普通粮食可比,是沙源镇将来与外界交易、获取稀缺资源的硬通货,更是保障乡勇营战力的重要战略储备。
“小雀儿姐!”一名半大孩子气喘吁吁地从镇子方向跑来,“郭先生让我来问问,今日能收多少?北门刚到了一支好大好大的商队,带队的老掌柜闻着药香过来的,听说咱们有新鲜的‘沙棘血果’,眼睛都直了,正等在官署偏厅呢!”
“大商队?”小雀儿直起身,用沾着泥土的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望向镇子方向。只见北门外尘土尚未完全落定,影影绰绰能看到许多车马人影,“知道了,告诉郭先生,首批成熟的‘血果’约有五十斤,我已验看过,品质上佳。让他先稳住客人,我收拾一下便带样品过去。”
她不敢怠慢,仔细挑选了几串最饱满殷红的沙棘血果,又摘了几片品相上乘的旱地龙鳞兰老叶,用干净的湿布包好,匆匆向官署赶去。路上,她看到镇子里比往日更加热闹,那支新来的大型商队规模惊人,仅运货的大车就有二十余辆,拉车的皆是骨骼粗壮、耐力十足的漠北驼马。货物用厚厚的油布盖得严严实实,但从轮廓和车辙印深度判断,多以沉重的木料、石料为主。商队护卫人数近百,皆穿着统一的褐色劲装,虽未披甲,但行动间纪律严明,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绝非普通商旅护卫那般松散。他们并未在镇中摊开货物交易,只是补充了足量的清水和草料,大部分人马都安静地待在划定的休息区,与镇上好奇张望的居民保持着一种刻意的距离。
官署偏厅内,茶香袅袅。凌峰坐在主位,老锅头郭厚正陪着一位年约六旬、精神矍铄、穿着考究绸缎长袍的老者说话。老者自称姓梁,来自雍州大贾“隆昌号”,言谈和气,但目光流转间自有商海沉浮历练出的精明。
见小雀儿进来,呈上布包,梁掌柜小心接过,仔细检视那沙棘血果的色泽、形状、香气,又捏开一颗看了看内里的籽实,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喜:“果真是上好的‘赤珠沙棘’!此物在西域和北莽王室都是备受推崇的滋补圣品,年份足、品相好的,有价无市。凌大人,贵镇竟能在这漠北沙地成功培育,真是令人惊叹!”他又看了看那龙鳞兰叶片,亦是连连点头。
凌峰神色平静:“梁掌柜谬赞了,不过是侥幸成活。不知贵号此次远来,是寻常经过,还是另有要务?观贵队所载,似以建材为多。”
梁掌柜放下药材,叹了口气,态度坦诚了些:“不敢隐瞒凌大人。我等确是受朝廷工部征召,与另外几家商行共同承运一批木石建材,前往西边新建的‘镇西堡’。陛下圣明,在凌将军拓土之后,便已秘遣原西北‘拒狼关’的营建军匠,携精锐进驻这五百里新土的最西端,要筑起一座能与北方‘镇北关’遥相呼应的坚固城池,以彻底锁住疆域,震慑北莽。这工程浩大,所需物料极巨,我等便是负责其中一段输送。沙源镇是这条新辟官道上难得的补给点,日后往来,少不得要多多叨扰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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