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岛群岛的这座渔村,名叫“石湾”,名副其实。它蜷缩在一道由黑色火山岩构成的、勉强能抵挡北太平洋狂风巨浪的湾澳里。几十栋低矮的木屋,墙壁厚重,屋顶用石块压着以防被风掀翻,烟囱里冒着挣扎而出的、很快就被寒风扯散的白烟。码头是用巨大的、未经仔细雕琢的原木和生锈的钢轨搭建的,粗犷而结实,与“月牙号”流线型的科学船身形成鲜明对比。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柴油味,还有一种无处不在的、冰冷海风也吹不散的、类似海藻腐败和陈年渔网的沉浊气息。
村里人对外来船只并不特别惊讶,这条航线偶尔会有补给船或研究船经过。一个穿着臃肿油布外套、脸颊被海风和低温灼成深紫色的老汉,带着两个年轻人等在码头。老汉名叫瓦西里,是村里捕蟹合作社的头儿,能说几句生硬的英语单词,沟通主要靠手势和于教授那口带着学术腔、但还算地道的俄语。
“欢迎,中国朋友。瓦西里。”老汉的握手有力得像铁钳,掌心是厚厚的老茧和裂口。他眯着眼打量着“月牙号”,又看看方林等人身上崭新的专业防寒服,咧开缺牙的嘴笑了笑,笑容里有种见惯风浪的淡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城里来客”能否适应此地严酷的怀疑。“看海?看抓螃蟹?可以。但,听瓦西里的。这里,海是老板,我们是……打工的。不听话,要命。”
方林郑重地点头:“我们明白,瓦西里大叔。我们就是来学习的,一切都听您的安排。”
在瓦西里的木屋里——墙壁上钉着熊皮和海图,炉火熊熊,散发着松木和鱼干的味道——他大致介绍了情况。石湾的男人们,主要靠两样活计:夏季在附近海域捕捞鳕鱼、鲑鱼,以及最重要的,在短暂而危险的秋季捕捞季,前往更北方的白令海或鄂霍次克海深海区,捕捞帝王蟹和雪蟹。后者的利润最高,风险也最大。
“大船,铁的,像房子那么大,去深海。”瓦西里比划着,语气平淡,但眼神里闪过一丝敬畏,“风暴,冰,浪比山高。蟹笼,一个就几百公斤。起重机,钢缆,滑溜溜的甲板……不小心,人就没了。我们叫它‘魔鬼的舞蹈’。年轻人,想去,赚钱,娶老婆。老人,知道那是拿命换钱。”
他同意带方林和阿壮,跟随村里一条即将出发的中型钢壳拖网渔船(兼作捕蟹)“北海号”,进行一次近海的小规模捕蟹作业,体验一下。“远海你们去不了,船不行,人也不行。近海看看,一样是海,一样是螃蟹,只是浪小点,钱少点。”
第二天凌晨三点,天还黑得像墨汁,寒风如同冰刀。“北海号”已经点火,柴油机发出沉闷的轰鸣,震动着冰冷的码头。方林和阿壮全副武装,跟着瓦西里和五名沉默寡言、动作麻利的船员上了船。船不大,约莫三十米长,船体陈旧但保养得不错,甲板上堆放着沉重的钢制蟹笼、粗如儿臂的尼龙绳、巨大的浮标,以及一台锈迹斑斑但看起来依旧有力的液压起重机。
驶离港湾,进入开阔海域。风浪比前几天“月牙号”经历的稍小,但依旧颠簸得厉害。寒冷是无孔不入的敌人,即使穿着最好的防寒服,站在毫无遮蔽的驾驶台外侧,不消十分钟,寒气就能穿透层层衣物,牙齿开始不由自主地打颤。金属栏杆必须戴着手套才能触碰,否则皮肤会被粘住。
瓦西里亲自掌舵,他像一座与船舵焊在一起的礁石,眯眼望着雷达和窗外漆黑的海面,不时吐出几个简短的指令。船员们各就各位,在颠簸湿滑的甲板上行动,却稳得像在平地上。他们的脸被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在头灯照射下凝成霜花,但眼神专注,没有多余的话语。
抵达预定下笼的海域,天色微明,海面是一种令人心悸的铅灰色。作业开始了。船员们合力将沉重的蟹笼(里面装着饵料)推到船舷边,挂上浮标绳。瓦西里看准一个浪谷,一声令下,蟹笼被推入海中,溅起冰冷的水花。连接蟹笼的粗绳一圈圈飞速滑出,仿佛永无止境。
“水深,一百五十米(约五百英尺)。”一个船员盯着计数器报告。这还只是近海。方林听说,真正的远海帝王蟹渔场,水深往往超过两百米,甚至三百米。
等待起笼的时间漫长而寒冷。船员们挤在狭小但至少有暖气的驾驶舱里,喝着滚烫的、甜得发腻的浓茶,嚼着硬邦邦的黑面包。瓦西里点起一支味道呛人的自卷烟,开始讲述真正的“远海故事”。
“……97年,白令海,‘奥廖尔’号,一条大捕蟹船,比我们这个大三倍。风暴来了,天气预报没说那么快。浪……嘿,”他吐出一口烟,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浪从侧面过来,像墙,黑色的墙。船歪了,起重机甩起来,砸烂了驾驶台。蟹笼堆塌了,滚得到处都是。二十个人,回来八个。我弟弟在那条船上。”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夹烟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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