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穴内,火光在漫长而艰难的守候中,似乎也褪去了几分凌厉,添了些许温和。疫病的阴影被暂时逼退一角,饥饿、寒冷、伤痛的利齿依旧抵在每个人咽喉,但呼吸间,那种令人窒息的、对无形瘟疫的纯粹恐惧,终究淡了许多。秩序、分工,以及那丝渺茫却真实的 “好转” 迹象,像粗糙却坚韧的麻绳,将这支濒临散架的队伍重新捆扎起来,透出几分劫后余生的韧性。
沈凝华靠在最内侧冰冷的岩壁上,身上盖着那件用雪水搓洗、经火堆烘烤过的袍子,虽仍破旧,却已褪去浓重的血腥味。柳青刚为她换过药,用木勺喂了小半碗温热的米汤,里面混着最后一点药渣熬出的淡汁。身体的疼痛依旧清晰,内腑的隐痛如钝刀慢割,高烧退去后的虚弱感包裹着每一寸骨骼,连抬手都觉得费力。但她的神志,却在这几日相对 “安稳” 的时光里,前所未有地清醒 —— 清醒地观察,清醒地思考。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探针,无声扫过石穴内的每一寸空间、每一个人,最终总会不由自主地,落在那道挺拔而忙碌的身影上 —— 萧辰。
最初,她对这个 “仇人之子”,只剩最深的戒备与冰冷的审视。一个传说中懦弱无能、被宫廷彻底边缘化的皇子,突然出现在她亡命奔逃的绝路上,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 “救” 了她,更以近乎冷酷的洞察力,一语道破她深埋十五年的秘密。这本身就充满了矛盾与诡异,让她本能地将其归为 “另有所图” 的危险存在。
而接下来的日子,她的所见所闻,却一步步颠覆着她过往十几年形成的、对大曜皇室以及所谓 “贵人” 的所有认知。
他下令隔离病患时的冷酷决断,绝非面对同类垂死时的麻木,而是一种基于清晰准则的、近乎无情的取舍。当恐惧让其他人本能后退时,他站在最前面,用最严厉的命令划下生死界限,将可能的死亡圈定在最小范围。这绝非懦弱者所为,更像一个见惯生死、深知如何用最小代价换取最大生存机会的统帅 —— 或者说,一种更奇怪的、超越了她认知的存在。
他推行那些 “古怪” 规矩时的毋庸置疑,透着一股超越时代的、对 “洁净” 与 “病气” 的独特理解。必须喝烧开的水,用沙土或火烤清洁手部,污物必须深埋…… 这些细致到近乎琐碎的规矩,自成体系,连柳青这般有家学渊源的医者,起初也只是配合执行,眼中却藏不住惊讶与逐渐领悟的光芒。这些规矩背后,是迥异于当前任何医家流派、却似乎直指本质的认知 —— 他,从哪里学来这些?
他分配极有限的食物和药物时的公平与权衡,更让她心惊。没有因她是 “前朝公主” 而苛待,也没有因她是 “麻烦” 而多给。决定那碗唯一的浓缩猛药归属时,他没有凭个人好恶或身份贵贱决断,而是问柳青 “最重要的是什么”,将选择权交给专业判断。给所有人分饮预防药汤时,他自己也站在队列中,领取同样微少的一份。这种将自身完全置于规则之下的姿态,与她记忆中骄奢淫逸、视人命如草芥的大曜皇族,判若云泥。
还有他与部下相处的模式。没有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也没有刻意营造的平易近人。命令简洁明确,解释缘由时直截了当。他记得每个能战者的名字与伤势,会在检查赵虎伤口时,轻声说一句 “等你好了,锐士营先锋还得你来扛”。这种信任与期许,不是空洞的许诺,而是基于对部下能力的深切了解。老鲁、夜枭、阿云等人看他的眼神,有敬畏,有服从,但更深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信赖与追随 —— 这种凝聚力,绝非单纯靠身份或利益能够维系。
最让她动容的,是他在绝境中始终未灭的那股气。不是盲目的乐观,也不是歇斯底里的疯狂,而是深植于骨子里的、近乎本能的坚韧与行动力。瘟疫爆发,他没有怨天尤人,立刻依据那些 “古怪” 知识制定对策;药草稀少,他没有放弃,支持柳青尝试各种方法;食物将尽,他已在思考下一步的出路。他的眼神里有疲惫,有凝重,却从未出现过 “绝望” 的空白。仿佛在他眼里,绝境只是需要被拆解、被应对的一系列 “问题”,而只要还活着,就有解决问题的义务与可能。
这种特质,让她想起史书中那些于微末中崛起、在绝境中开创基业的枭雄,却又有所不同。少了几分权欲熏心的算计,多了几分务实与底线。他说 “你的命,是你自己挣出来的,很硬”,那句话当时听来刺耳,如今回味,却似乎并非嘲讽,而是一种对 “生命力” 本身的奇异尊重。
思绪翻腾间,沈凝华的目光无意中对上了正从火堆旁起身、朝她走来的萧辰。他手里拿着一个破旧却洗得干净的木碗,里面是刚烧开又晾至温热的雪水,水汽氤氲,带着淡淡的暖意。
“柳姑娘说你失血伤津,需多补温水,尽量小口慢饮。” 萧辰将木碗放在她手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语气平淡无波,“感觉如何?内腑还疼得厉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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