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雨连下了三日,把苏州府的青石板路浸得发亮。沈知远站在义仓的檐下,望着院角那棵老槐树——去年被台风刮断的枝桠处,竟冒出圈新绿,叶片上还挂着雨珠,像缀着串碎银。
“沈掌事,西仓的糙米快见底了。”仓夫老周扛着把长柄扫帚,裤脚沾着泥,“昨儿给城东的流民分了最后两石,再要没有,怕是要出乱子。”
沈知远的手指在仓门的铜环上摩挲着,那环上的绿锈被他摸得发亮。义仓的木门是宣德初年修的,门板上还留着当年刻的“积谷防饥”四个大字,被雨水泡得发黑,却字字扎实。“去把南仓那批新收的籼米调两石过来。”他回头时,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雨丝,“记着掺三成陈米,别让流民觉得来得太容易。”
老周应着,转身时踢到了墙角的竹筐,里面装着些发黑的麦麸。“这麸子还留着?”他皱眉,“都霉了,喂猪都嫌呛。”
“留着。”沈知远弯腰捡起一把,麦麸的霉味混着雨水的潮气钻进鼻腔,“磨成粉掺在粥里,能顶饿。前儿听巡江的兵说,江北已经开始闹蝗灾,指不定哪天就刮到咱们这儿来。”
正说着,院外传来车轱辘碾过积水的声音。沈知远抬头,看见粮商张茂才披着件油布雨衣,指挥着伙计卸粮袋。“沈掌事,你要的五十石粟米,可算送到了!”张茂才嗓门洪亮,震得檐角的雨珠簌簌往下掉,“这雨再下,运河怕是要封了,我可是加了三倍的脚力钱,才让船工冒雨行的船。”
沈知远走上前,用指甲掐开个粮袋的缝。粟米颗粒饱满,带着新米特有的清香,混着雨水的湿意,倒生出种踏实的暖。“价钱照说好的算,脚力钱我补。”他拍了拍张茂才的胳膊,“去年你爹染病,义仓支的那石糙米,就从这里扣。”
张茂才脸上的油滑劲儿顿时消了,挠了挠头:“沈掌事还记得……”
“记着。”沈知远指了指义仓的匾额,“这儿的每粒米,都得记清楚去处。”他忽然想起宣德三年的大旱,那时他还是个学徒,跟着老掌事在街头施粥,看见个妇人把半块发霉的饼揣进怀里,说要留给饿得走不动路的孩子。后来才知道,那饼是从义仓的废料堆里捡的——那年仓里的粮,早被官差倒卖了大半。
“茂才,你家粮仓的防潮法子,再跟老周说一遍。”沈知远转身往仓里走,木屐踩在积水里,发出咯吱的响,“新米要垫高两尺,底下铺石灰,四周用芦苇席围着,别让潮气浸了米心。”
张茂才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里画粮仓的剖面图:“看见没?墙角要留三寸的气口,让风能钻进去,米才不发霉。我爹当年跟漕帮学的,保管存半年都跟新收的一样。”
老周蹲在旁边记,手里的炭笔在桑皮纸上画得歪歪扭扭,纸角还沾着点麦麸。“去年那批糯米,就是没留气口,霉了半仓,心疼得我直掉眼泪。”
雨忽然小了些,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义仓的晒谷场上。场边堆着些新编的草囤,是村里的妇人连夜编的,囤口用红绳系着,说是“讨个五谷丰登的彩头”。沈知远望着那些草囤,忽然听见院外传来孩童的笑闹声——是流民的孩子,正围着卸粮的马车打转,手里攥着用麦麸捏的小玩意儿。
“沈掌事,”张茂才忽然压低声音,“昨儿在码头听官差说,朝廷要征粮备战,怕是……”
“备荒要紧。”沈知远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子稳劲,“兵事再急,也不能让百姓饿肚子。你看这粟米,”他抓起一把,让米粒从指缝漏下去,“一粒一粒攒起来,才堆得成仓。日子也是这样,得先顾着眼前的饱暖,才能扛得住将来的风雨。”
老周已经领着伙计往南仓去了,脚步声混着雨声,在空荡的院子里响得格外清。张茂才看着沈知远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义仓的木门虽旧,却比城里那些描金画银的衙门,更让人心里踏实。
阳光渐渐亮起来,晒谷场的积水里映出云的影子,像幅流动的画。沈知远弯腰,把刚才捡起的麦麸放回竹筐,指尖沾着点霉斑,却仿佛触到了泥土的温度。他知道,这仓里的每粒米、每把麸,都不是死物——它们藏着农户的汗,织娘的线,甚至孩童的笑,攒在一起,就能在荒年里,撑起一片能让人活下去的天。
远处的钟楼敲了响,沈知远直起身,看见老周正指挥伙计往新米仓里铺石灰,白烟袅袅升起,混着粟米的清香,在雨后天晴的空气里,酿出种格外实在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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