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油坊又响起了“咚咚”的撞榨声,像闷雷滚过晒谷场。根生爷爷扶着油坊的木门,看着里面蒸腾的热气,烟斗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眼角的皱纹——那皱纹里藏着七十年的光阴,和木榨里渗出的油香。
“根生爷,今天榨菜籽?”我拎着刚摘的脆枣跑进去,木门槛被踩得“吱呀”响,惊起梁上几只麻雀。油坊里弥漫着熟菜籽的焦香,混着桐油的味道,呛得人直打喷嚏。
根生爷爷磕了磕烟斗,烟灰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星子:“嗯,你三婶家的新菜籽,得趁天晴榨了。”他指着墙角那堆鼓鼓的麻袋,金黄的菜籽从袋口漏出来,滚得满地都是,“这菜籽得先炒,炒到壳子发亮,榨出的油才香。”
油坊中央立着个黑黢黢的木榨,像头卧着的老黄牛。榨膛里塞满了蒸熟的菜籽饼,用稻草捆得结结实实,边缘渗出的油珠顺着木缝往下淌,在榨底积成小小的油洼。根生爷爷的徒弟柱子正抡着大锤,往木榨的楔子上撞——每撞一下,木榨就“哼哧”喘口气,更多的菜籽油顺着榨眼涌出来,滴进底下的陶缸里,“滴答、滴答”,像在数着时辰。
“慢着点!”根生爷爷忽然喊住柱子,烟斗往木榨上敲了敲,“楔子得顺着木纹砸,不然榨膛会裂。你爹当年就因为贪快,把祖传的榨膛砸出个缝,心疼得你奶奶直掉眼泪。”
柱子红着脸停了锤,手掌在粗布褂子上蹭了蹭。我蹲在陶缸边,看着金黄的菜籽油在缸里晃出涟漪,像把夕阳揉碎了放进去。根生爷爷蹲下来,烟味混着油香飘过来:“知道这木榨有多少年了不?”他用烟斗敲了敲榨身,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你太爷爷年轻时亲手凿的,用的是后山的老樟树,树龄比你太爷爷还大呢。”
他指着榨身上的刻痕,那是些歪歪扭扭的数字:“这是每年榨油的斤数。你看民国三十八年那道,只刻了个‘三’——那年闹饥荒,全村就收了三担菜籽,油都省给娃娃们抹锅。”
油坊的石碾子还在转,驴拉着碾盘“咯吱咯吱”地碾着炒好的菜籽,石缝里渗出的油泥把碾盘糊得发亮。我伸手摸了摸,碾盘上有层滑溜溜的包浆,像裹了层琥珀。“这碾子是你太奶奶选的青石,说石头硬,碾得细。”根生爷爷的声音软下来,“她总坐在碾子旁纳鞋底,说听着碾子响,就知道日子有盼头。”
忽然,柱子的大锤偏了,砸在木榨的边缘,震得梁上的油葫芦“叮铃哐啷”响。根生爷爷站起来,慢悠悠地解下腰间的蓝布帕子,擦了擦榨眼:“得用巧劲,不是蛮干。”他接过锤子,双脚分开站稳,像钉在地上的桩子,“你看,锤要落在楔子正中间,身子跟着锤动,就像和木榨说话——‘轻点,别伤着’。”
大锤落下,“咚”的一声,木榨微微震颤,榨眼里的油流得更欢了。根生爷爷额角的青筋鼓起来,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木榨上,立刻被吸了进去,像给老伙计喂了口水。“当年你爹娶媳妇,这木榨榨出的油,香得十里外都能闻见。”他喘着气笑,“你娘嫁妆里的油罐,就是用这头道油涮的,到现在还带着香味呢。”
太阳爬到油坊顶上时,第一缸油满了。根生爷爷用葫芦瓢舀了点,倒进粗瓷碗里,油面映着他的白发:“尝尝?新油得这么喝,才够味。”我抿了一小口,温热的油滑过喉咙,带着股焦香,像把阳光咽进了肚子里。
柱子蹲在地上数油滴,根生爷爷却摸出个小陶罐,往里面灌了半罐新油:“给你奶奶送去,她总说老油坊的油,炒菜不溅火星。”陶罐是粗陶的,上面有个缺口,是我小时候摔的——那年我偷喝新油,脚滑摔了个屁墩,罐子也磕了个角,根生爷爷当时没骂我,只说“碎碎平安,油香更浓”。
油坊外的老槐树影斜了,驴在碾盘旁打盹,尾巴甩得慢悠悠的。根生爷爷用稻草把菜籽饼捆起来,那饼子油亮亮的,是喂猪的好东西。“这饼子埋进菜地里,能长出最嫩的小白菜。”他拍了拍木榨,“老伙计,歇着吧,明天榨花生。”
木榨静静地卧着,榨眼里还在滴油,像在回应。我摸着榨身上凹凸的刻痕,忽然明白那些数字不只是斤数,是每年的收成,是奶奶纳鞋底的线,是柱子爹年轻时的莽撞,是根生爷爷烟斗里的火星——它们都被木榨吸了进去,酿成了油香,藏在时光里。
回家的路上,陶罐里的油晃出细碎的光。根生爷爷说,这老油坊的木榨,榨的不是油,是日子——得慢慢压,细细熬,才能香得长久。就像这菜籽油,刚榨出来带着火性,放上半年,火气消了,拌凉菜才最爽口,像极了那些熬成了岁月的故事,温吞,却越品越有味道。
暮色漫上来时,油坊的灯亮了,昏黄的光从窗棂漏出来,照着门前的石碾子。根生爷爷的咳嗽声混着木榨最后几滴油的滴落声,在村口荡开,像给这一天的忙碌,画上了个油亮亮的句号。而那木榨,还在黑暗里卧着,等着明天的新菜籽,和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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