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铁栅门在晨雾里吱呀作响时,陈启年已经蹲在那台老数控铣床前半小时了。
他戴着手套的指尖顺着导轨滑动,金属表面的划痕像道狰狞的疤。
昨夜的异响此刻仍在耳畔回响——齿轮咬合时那种带着毛刺的摩擦声,比他前世在实验室里调试精密仪器时听到的故障音更刺耳。主轴轴承间隙超标。他喃喃着,用扳手轻敲传动箱,金属震颤的嗡鸣里,果然混着细碎的沙砾摩擦声。
陈工?
清甜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陈启年回头,见林婉秋抱着一摞图纸站在机床边,蓝布工装的袖口沾着机油,发尾却整整齐齐别在耳后。
她怀里的图纸最上面那张,正是他上周让技术科复印的《国产数控系统技术参数对比表》。
陈启年起身,顺手抹了把额头的汗。
七月的车间像蒸笼,他后颈的汗已经洇湿了领口。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听说这台铣床又断刀头了。林婉秋把图纸递给他,指尖扫过他沾着铁屑的手背,我查了近三个月的领料记录,断刀频率比去年同期高了40%。她指了指机床操作面板,控制系统显示的进给速度总比设定值慢0.5毫米/秒,可能是伺服驱动器老化。
陈启年的瞳孔微微收缩。
前世他在量子实验室接触过精密仪器,但具体到机械加工的细节,确实不如林婉秋这个科班出身的女工程师通透。我昨晚翻了《机械工程学报》1994年第二期。他压低声音,里面提到国家明年要把数控设备国产化列入攻关计划。
林婉秋的睫毛颤了颤。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带他走到车间角落的工具箱旁。
金属柜里整整齐齐放着十几种型号的刀头,最上面一层的刀柄上,都有细微的凹痕。这些刀头是上周五领的。她捏起一个硬质合金刀头,指腹划过凹痕,正常磨损不会这么均匀——是主轴在高速运转时产生了径向跳动。
陈启年的掌心沁出薄汗。
前世江南重工就是因为设备老化,在2000年的行业洗牌中被外资收购,上千工人下岗。
而此刻,他盯着林婉秋指尖的刀头,突然想起2009年量子通讯网络试点前,国家为扶持国产数控系统下拨的专项基金。如果现在引进国产数控系统改造设备......他脱口而出,三年后就能赶上国家补贴的窗口期。
林婉秋的眼睛亮了。
她从工装口袋里摸出个牛皮笔记本,扉页上用钢笔写着技术改进备忘录。
翻到最新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华中数控HS-160的参数:我昨天去市图书馆查了资料,这家厂刚拿到863计划的资助,伺服系统响应速度比进口的FANUC慢0.1秒,但价格便宜35%。她抬头看他,耳尖微微发红,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做成本收益分析。
陈启年喉结动了动。
前世他和林婉秋的交集止于婚礼请柬——她在他出事那年调去了北京,后来成了量子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
此刻看着她眼里跃动的光,他突然想起前世临终前攥着的那张泛黄照片:穿白衬衫的姑娘站在樱花树下,手里捧着的正是这样一本写满公式的笔记本。
那就辛苦林工了。他接过笔记本,指尖碰到她的指节,今晚下班后,我在技术科等你。
技术科的白炽灯在深夜里泛着冷光。
陈启年揉了揉发酸的后颈,抬头时正撞见林婉秋低头计算的侧影。
她的发梢垂在稿纸上,随着笔尖的移动轻轻晃动,偶尔有碎发沾在汗湿的额角,她便用手腕轻轻蹭开。
这里不对。她突然指着他画的设备改造流程图,冷却系统的管道直径如果保持80mm,液压油流速会超过安全值。她拿过红笔,在冷却系统一栏画了个圈,得换成100mm的无缝钢管,成本增加两万,但能延长主轴寿命三年。
陈启年凑过去看,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机油味钻进鼻腔。
前世他总觉得实验室里的林婉秋像株温室里的君子兰,此刻才发现,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笔记本边缘卷翘的纸角,都带着人间烟火的温度。你说得对。他拿起铅笔,在流程图上补了个分支,国产系统的抗干扰能力弱,还得加电磁屏蔽层。
窗外的蝉鸣渐弱时,两人终于完成了可行性报告的初稿。
林婉秋合上最后一张计算纸,抬头时发现陈启年正盯着她笑。怎么了?她耳尖发烫,低头整理散落在桌上的稿纸。
没什么。陈启年把报告小心收进文件袋,就是觉得......他顿了顿,如果早几年认识这样的你,很多事可能不一样。
林婉秋的手顿在半空。
文件袋的牛皮纸边缘在她指尖压出红印,她忽然想起上个月在仓库翻旧档案时,看见的那张1984年的分配名单——陈启年和她的名字,一前一后写在北方工业大学机械系那栏。
晨会的会议室飘着浓茶的苦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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