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辽东北边四百里处,一处无名山谷。
雪已停了两日,但北风依旧如剔骨钢锉,刮过山谷,发出鬼哭般的尖啸。山谷两侧光秃的岩壁与枯死的树丛上挂满冰凌,粗如儿臂,被风吹得相互撞击、碎裂,叮当作响,确实像无数悬吊的白骨在彼此敲打。
慕容农勒马谷口,身后是八百精挑细选、耐力最好的轻骑。人人脸上都蒙着浸湿后又冻硬的厚布巾,只露出一双因缺觉和风霜而布满蛛网般血丝、却亮得瘆人的眼睛。
他们已经像最耐心的猎犬一样追了整整四天,马匹换过三回,现在骑的多是从高句丽溃军中缴获、但同样显露出疲态的战马。
每个人马鞍旁都挂着冻成冰坨的肉干和皮囊,但没人去动。追击的命令是,除非目标停下,否则人不离鞍,马不停蹄。
“大将军,三拨探马交叉确认,”斛律彦像一头从雪里钻出的熊,策马靠近,他甲胄缝隙塞满了雪沫,“谷内偏东南洼地确有炊烟,约十七处,用的是湿柴,烟浓且低散,显是仓促生火,未做充分隐蔽。估摸三四百人,正在埋锅造饭。哨位只发现入口两个,北坡可能还有暗哨,但未见大规模伐木设障痕迹。”
“伊连在里面?”慕容农的声音嘶哑得像沙石摩擦,每说一个字,喉咙都传来刀割般的痛楚。连日追击,他的下唇裂开数道血口,一说话就渗出血珠,瞬间凝结。
“王旗和大纛都在谷中最大那顶金顶帐篷外。但不知是否本尊。”
斛律彦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瞬间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小坑,“高句丽人惯用替身,这一路我们砍了三个‘伊连’了。”
慕容农眯起眼,用千里镜仔细观察山谷地形。入口狭窄如咽喉,仅容三马并行。内里却是葫芦形,易进难出。两侧山壁虽陡,但并非不可攀登。若在平时,他绝不会贸然进入。但此刻……
“他的精气神和运气跑不动了。”慕容农放下千里镜,声音低沉却笃定。
“高句丽贵族惜命如金,这一路丢弃的镶金嵌玉的马车、绫罗绸缎包裹的箱笼、哭嚎不止的姬妾、甚至行动不便的嫡系伤兵,我都看见了。能跟着钻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山谷、还升起炊烟的,必是伊连最核心、也最疲惫的亲卫,人数不可能再多。”
他顿了顿,缓缓拔出那柄已经重新打磨过、却依旧留着细微缺口的环首长刀:“这山谷形如口袋,只有一个出口。刘木。”
“末将在!”刘木策马上前,他脸上新添了一道箭簇擦过的血痕,已经结痂。
“你带两百人,全部下马,裹紧马蹄,从东侧那片碎石坡悄悄摸上去,绕到北坡背后。堵住所有可能的退路,包括可能存在的隐秘小径。记住,”
慕容农转头,目光冰冷地钉在刘木脸上,“我要活的伊连。如果不得已,死的也行,但必须确保是他本人。”
“喏!必不负所托!”刘木抱拳,眼中闪过厉色。
“斛律彦,点齐两百最悍勇、马术最好的,随我从正面突入。不要任何喊杀,用最快速度撕开营地,直扑中军!毛德祖,你领百人在谷口两侧山坡埋伏,张弓搭箭。若谷内有伏兵杀出,或外面有援军到来,不必请示,全力射杀,一个不许放走!”
“大将军,您亲自冲阵太险了!”毛德祖急道,他是个谨慎的将领,擅守,“让末将去吧!您坐镇谷口指挥!”
慕容农摇头,刀锋在阴霾天空下泛着沉郁的寒芒:“伊连的命,必须死在我手里。若不能亲手斩下他的头颅,我日后睡不安稳,也无颜立于此天地之间。”
他没有说出的另一层意思是,高句丽再小,也是一国之主。阵斩敌国之王,这份泼天功勋与凶名,必须毫无瑕疵、毫无争议地烙在他“慕容农”三个字上。
这不仅是给父亲慕容垂、给燕国朝野看的,更是给辽东诸胡、给未来可能敌对的所有势力看的。功勋与威望,是乱世立足的根本。
而且,伊连死后,引发的高句丽内部混乱、王位争夺,正合他意,一个混乱虚弱、无暇他顾的高句丽,才能让他安心抽身,将目光和力量投回中原那片更广阔的棋局。
现在,没必要把宝贵的时间和兵力浪费在啃丸都山城这块硬骨头上。
一刻钟后,五百骑如同悄然分裂的阴影,无声无息地行动起来。
谷口那两个烤火的高句丽哨兵,直到燕军骑兵冲至三十步内才惊觉。一人慌忙去抓倚在石头上的长矛,另一人张嘴欲喊。
“咻!咻!”两支从慕容农身后射出的短弩箭,精准地钻入了他们的咽喉和眼眶。两人捂着脖子和脸,嗬嗬作响地栽倒,踢翻了火堆,火星在雪地上迅速熄灭。
队伍毫不停留,如同黑色的激流,涌入山谷狭口。
冲入山谷,眼前豁然开朗,却也一片狼藉。这是一处葫芦形的洼地,中央有片冻得泛着青黑色、布满裂纹的小湖。湖边凌乱地搭着几十顶颜色杂乱、甚至有些是破布拼凑的帐篷,炊烟正是从那里升起。几十个高句丽士兵围在几处火堆旁,正用头盔或铁锅煮着什么东西,肉香混合着焦糊味飘来。
马匹散乱地拴在背风的岩壁下,数量不多,且大多垂头耷脑。见到燕军如同神兵天降般突入,营地顿时炸了锅。
“敌袭——!!”
“保护大王!上马!快上马!”
“我的刀!我的刀在哪?!”
高句丽亲卫确实算是精锐,在最初的恐慌后,一些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仓促间竟以车辆、箱笼和帐篷为依托,组织起一道单薄而慌乱的防线。
但连日逃亡,他们早已人困马乏,许多人甲胄不全,甚至有人只穿着皮袄,连武器都找不顺手。
慕容农目光如鹰隼掠食,瞬间穿透混乱的人群,锁死了湖边那顶最为显眼、虽然金线缝制的顶子已污损不堪、但规模犹在的大帐。
帐前立着那面熟悉的王旗,旗下数名金甲侍卫正手忙脚乱地将一个穿着华丽金色铠甲、体型微胖的人往一匹白色骏马上推搡。那人挣扎着,头盔歪斜,露出半张惊惶的脸。
“伊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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