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在身后沉沉合拢，将外间的喧嚣与试探彻底隔绝。翊坤宫内殿，烛火荜拨，映着相对无言的两人，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年世兰背对着甄嬛，立在窗前，单薄的寝衣衬得肩背线条僵硬如石。
那“喜脉、双生子”的消息，哪里是喜讯，分明是淬了毒的钩子，将她一颗心扯得生疼。
喜的是绝境逢生，疼的是……她竟被瞒到最后一刻。
甄嬛静立在她身后，能清晰地感受到前方那人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震惊、受伤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的寒意。
她张了张口，想解释，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良久，年世兰缓缓转过身。
烛光下，她脸上血色尽褪，唇瓣抿得死白，唯有一双凤眸，燃着骇人的火焰，那火焰底下，却是深不见底的荒凉。
“你……”
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强压的颤抖：“……早就知道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字字如冰锥。
甄嬛心尖猛地一缩，迎着她破碎的目光，轻轻点头：“是。”
“为什么？”
年世兰向前一步，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稳住声线：“在你心里，我就这般不值得一句实话？”
她的话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抛弃般的委屈，：“还是你觉得，我知晓了，只会成为你的负累？”
最后“负累”二字，带着微不可察的哽咽，砸在甄嬛心上。
她看到年世兰眼底那强忍的水光，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她窒息。
“不是负累！”
甄嬛急急打断，眼中水汽氤氲：“正因不是，我才不能说！”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声音低柔却清晰：“姐姐，你如今在这翊坤宫，自身尚且艰难。皇后盯你，比盯我更紧！若你知情，以你的性子，如何能在我被刁难时做到全然的无动于衷？但凡流露出一丝异样，以皇后的精明，她会看不出？”
她望着年世兰，目光恳切而悲伤：“她若察觉，会如何对你？一个‘知情不报’、‘伙同欺瞒’的罪名扣下来，姐姐，你让我如何自处？我瞒着你，是怕……是怕将你也拖进这死局。我赌不起你的安危。”
年世兰怔住，胸口的怒火像被戳破，倏然泄去，只剩下空落落的疼和铺天盖地的无力感。
是了，她如今还有什么能力护着谁？自身难保……甄嬛的隐瞒，何尝不是一种将她排除在危险之外的、残忍的保护？这认知让她悲哀得几乎站立不住。
满腔愤怒化作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自嘲的嗤笑。
她别开脸，声音低哑：“所以，你便独自担着这杀头的干系？”
“我能担。”
甄嬛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语气坚定：“只要姐姐无恙，我就能担得住。”
年世兰的手在她掌心微微一颤，没有挣脱。那温暖的触感，一点点驱散着她指尖的寒意。
她不是不懂这深宫杀机，不是不懂甄嬛的不得已。只是那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太伤人。
“你……”
她转回脸，目光复杂地落在甄嬛小腹上，那里孕育着未知的吉凶：“……可知双生胎意味着什么？可知这往后的十个月，有多少明枪暗箭？”
她的语气不再是质问，而是染上了浓得化不开的、近乎恐惧的忧惧。
“我知道。”
甄嬛握紧她的手，眼中虽有惧色，却更多是孤注一掷的决绝：“所以姐姐，从今往后，我更要牢牢靠着你。你不必为我冲锋陷阵，只需……陪着我。有你在身边，我心里才踏实。”
这话轻轻落在年世兰心上。
她看着甄嬛依赖的眼神，所有的不甘和委屈，最终都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
她反手握住甄嬛的手，力道不大，却郑重。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却恭敬的脚步声，苏培盛尖细的嗓音隔着殿门响起：
“传皇上口谕——”
殿内两人俱是一惊，迅速松开手，整理衣襟。甄嬛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扬声道：
“臣妾接旨。”
门开处，苏培盛躬身而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皇上口谕：莞妃甄氏，怀嗣有功，实乃社稷之福。朕心甚慰。特旨，赦免甄远道及其家眷之罪，释出牢狱，暂返旧宅安置。待莞妃胎象稳固后，准其入宫相见。钦此——”
！！！
甄嬛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眼中瞬间涌上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激动，泪水夺眶而出！
她重重叩首，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臣妾……谢皇上！”
父亲……母亲……妹妹……他们……他们没事了！他们可以回家了！
年世兰站在一旁，看着甄嬛颤抖的肩头，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皇上此举，既是恩典，也是将甄嬛和这未出世的孩子，彻底绑在了皇权之上，再无退路。这泼天的富贵与凶险，如今是彻底避不开了。
苏培盛宣完旨，又说了几句吉利话，便躬身退下。殿内重归寂静，却因这道突如其来的旨意，气氛已然不同。
甄嬛仍跪在地上，肩头微微耸动，沉浸在家人得救的巨大情绪波动中。
年世兰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纤细的、因激动而轻颤的背影，心中那最后一点芥蒂，终于烟消云散。
这深宫之中，她们都是无根的浮萍，如今甄嬛有了血脉羁绊，有了家族希望，而自己……或许，守护这份希望，也成了她残存人生里，唯一一点暖意和意义。
她缓缓走上前，蹲下身，不再是居高临下，而是与甄嬛平视。然后，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甄嬛揽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不带任何情欲，只有无尽的复杂心绪——有心痛，有无奈，有担忧，也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相拥取暖的依靠。
甄嬛先是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将脸埋在她颈间，泪水无声地涌出，浸湿了衣襟。
良久，年世兰极轻、极缓地叹了口气，温热的气息拂过甄嬛耳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温柔，和一丝前所未有的亲密，低低唤了一声：
“嬛儿……”
这一声，轻若蚊蚋，却如同惊雷，响在甄嬛心上。她浑身一颤，抱紧了年世兰。
“别怕。”年世兰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也下定了某种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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