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中的红油，像极了天牢深处，那些被屈打成招的犯人咳出的血。
林御史的指尖在粗糙的碗沿上轻轻抚过，那冰凉的触感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骨髓。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风雪中无数飘荡的冤魂：“三年前，我还是监察御史，奉密旨追查兵部虚报军饷一案。我顺藤摸瓜，查出了边关七名将领涉案，其中三人，是秦王殿下的旧部。”
我的动作一顿，长勺在锅底刮出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格外刺耳。
来了。
我搅动着锅底已经快要糊掉的残渣，语气漫不经心，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所以，你是以为，当初你被构陷入狱，是秦王为了保全旧部，对你下的黑手？”
他猛地抬头，那双在斗笠阴影下亮得惊人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显然，这三年牢狱之灾，他心中最大的怀疑对象，正是那个权倾朝野的战神王爷。
我抬起手，对着门边已经弓起背、喉咙里发出低吼的阿黄做了个安抚的手势。
“林御史，你是个聪明人。如果这真是冲着他去的局，那你现在，早该是一具烂死在天牢里的无名尸骨，而不是坐在这里，对着一碗面出神。”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眼中的火焰，却也让他瞬间冷静下来。
“能活下来，说明你还有用。”我继续道，“而那位甘冒奇险、私自放你出来的典狱大人……他想要的，绝不仅仅是让你出来讲一个陈年旧案的故事。”
风雪“啪”地一声拍在窗纸上，林御史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北三号牢房……那里关着一个疯和尚。他不见天日，嘴里却一直颠三倒四地念叨着八个字——‘金佛换命，血诏埋骨’。我被放出天牢的前一夜，亲耳听见狱卒在烧毁册子，火光中，我瞥见几个名字带‘苏’字的，全都被人用朱笔勾了红叉！”
夜君离是在子时踏着满身风雪来的。
我刚刚将惊魂未定的林御史藏入清莲书院后山的密室，一转身，便看见他悄无声息地立于屋檐之下，玄色的斗篷上积雪未化，衬得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愈发冷硬如冰。
“你说，有人要杀姓苏的？”他的声音比这风雪还冷，一双深不见底的墨眸，却死死落在我颈侧一道早已淡去的疤痕上。
那是三年前，原主为他挡下一支冷箭时留下的。
旧伤早已不痛，此刻被他的目光一寸寸地凌迟，却仿佛又灼痛起来。
我扯出一抹冷笑，刻意避开他的视线：“民生坊三百弟子，姓苏的就有二十多个。秦王殿下深夜来访，是担心我这个下堂妻的安危，还是担心你的政敌，要借我这个由头来借题发挥，动摇你的根基？”
他没有回答，这种直白的挑衅，他向来不屑于回应。
他只是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块焦黑的木片，上面还残存着半枚模糊的印痕。
“这是今晨我的人从天牢焚尸炉的灰烬里捞出来的账册残页。”他将木片递到我面前，“记录的是历年‘病故’囚犯家属送来的‘孝敬银’的去向。收款人一栏，写的是‘内侍省采办司’。”
我接过木片，入手冰凉。
“但是，”夜君离的语调一沉，“用特制的药水显影后，那笔迹，实为东厂提督孙德海的亲笔。”
我盯着那半枚模糊的印痕，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
笑声在寒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讥诮。
“好一招移花接木，好一招瞒天过海。把贪墨案的知情人做成死刑案，再把死刑案的囚犯伪装成病亡，最后用宫中采办的幌子做掩护，将这比浸透了人命的黑钱洗得干干净净……这盘棋，下得可比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厮杀要狠毒多了。”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民生坊外便来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乞儿，捧着破碗，眼巴巴地等着施粥。
我如往常一般，亲手为他们盛上热粥。
当我将一碗粥递给一个瘦小的乞儿时，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他缩回的袖口下，手腕内侧露出半截刺青——那图案，赫然是一个缩小版的“金佛”，与林御史描述的疯和尚口中的“金佛”不谋而合。
我面色如常，待他们一行人摇摇晃晃地走远，才对脚边的阿黄使了个眼色。
它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甩着尾巴，像一道黄色的影子，远远地跟了上去。
两个时辰后，阿黄叼回一片撕破的布条，上面沾着一股浓重的马厩草屑味。
我将布条在指尖捻了捻，凝视良久，转身回到书案前，迅速写下三行字，将其封入一枚特制的蜡丸之中，交给了身后的暗卫：“查城西所有废弃的药铺；盯紧每日申时从安义坊进出的所有青骡车；切记，勿要靠近任何穿灰袍的扫街老翁。”
夜君离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廊下，他看着我一套指令行云流水地布置下去，眸色复杂地问：“你不亲自去？”
我懒洋洋地倚着门框，眯着眼享受着雪后难得的一缕阳光，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怠：“我现在是清莲书院的山长，是受万民敬仰的苏先生，不是上天入地的探子。再说了……”我冲他狡黠一笑，眼波流转，“让他们所有人都以为我只会喝茶听曲，在后院摆烂，不好吗？”
话音未落，远处城中心的钟楼，忽然响起了沉闷的钟声。
“咚——”
一声又一声，穿透了京城清晨的薄雾。
我和夜君离脸上的慵懒与从容在瞬间褪去，同时蹙起了眉头。
京城暮鼓晨钟，定省十二响，这是百年不变的规矩。
可此刻，那钟声在敲响了第十二下之后，并未停止，而是稍作停顿，又重重地补上了一下！
“咚——！”
十三声钟响。
可这一次，这示警的钟声，不是来自他遍布京城的无数耳目，而是……从天牢那阴森的方向，直直地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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