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意知道,那两个小厮的话,尤其是“人血馒头”那四个字,像一根最尖最毒的针,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地,刺进了他爹内心最柔软、也最愧疚的那个地方。
宁德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远处戏台上的唱腔,牌桌上的喧哗,都仿佛在瞬间被抽离,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他的耳边,只剩下那四个字,在嗡嗡作响。
人血馒头。
人血馒头!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看他们爷孙的。
纨绔、废物、败家子……
这些话,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但他从来不在乎。
为什么要在乎?
他爹宁冲,带着他三个哥哥,为大夏朝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他宁家一门三烈士,换来了这爵位,换来了这泼天的富贵。
这是他们宁家应得的!
他知道他有三个哥哥,死在了冰冷的边疆,死在了少年时。
他知道父亲和母亲后半生都活在悲痛和愧疚里,所以才会把他宠成一个废物。
他什么都知道。
但他选择不去想,不去听,不去碰。
他用斗鸡、走狗、听戏、赌钱等等,用五十多年的荒唐岁月,为自己筑起了一座厚厚的、温暖的茧房。
他以为只要自己躲在里面,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
他以为,只要他不去想,那些沉重的东西就不存在。
直到今天,被两个最底层的下人,用最粗鄙、也最残忍的方式,血淋淋地撕开了这层伪装。
原来在别人眼里,他不是什么威风八面的国公爷。
他只是一个……吃着哥哥们人血馒头的,无耻的废物。
他还记得爹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只跟他说了一句话:“德儿,好好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
他娘也总是跟他说:“我们家德儿,只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比什么都强。”
他那聪慧过人的乖女,更是为他制定了《纨绔安全守则》,让他可以在京城里,在条条框框的保护下,安安稳稳地嚣张一辈子。
所以,他心安理得地当了这么多年的纨绔。
他觉得,这是他作为宁家唯一留下的根苗,应该享受的“福利”。
他甚至觉得,他是在替他那三个早早战死的哥哥,把他那劳碌一生的爹娘,没能享受到的福,都一并享受了。
他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玩最贵的。
他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他觉得,这样,九泉之下的父兄,看到他如今这般快活,也会感到欣慰的。
可是……
人血馒头?
他们是说,他宁德这几十年锦衣玉食、声色犬马的快活日子,是建立在父兄的尸骨之上?
他吃的每一口饭,喝的每一口酒,都沾着他亲人的血?
这些念头,像一条毒蛇,猛地钻进他的脑海,疯狂地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想反驳,想怒吼,想告诉那两个小厮,你们懂个屁!
可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发现,他无力反驳。
是啊。
他有什么?
除了这个国公的爵位,他还有什么?
他不像他爹,能统帅三军,保家卫国。
他不像他大哥宁仁,十六岁就中了武举,在军中屡立战功。
他不像他二哥宁景,文武双全,是京城有名的才子。
他不像他三哥宁居,一手箭术出神入化,百步穿杨。
他呢?
论武,他连府里的护院都打不过,骑马都费劲。
论文,他连一本《论语》都背不全,写的字跟狗爬一样。
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一张还算英俊的脸,和这个用父兄性命换来的爵位。
就连他一直瞧不上的周春才,那个老色鬼,那个草包国舅,人家好歹都在礼部挂着个闲职。
虽然谁都知道那是个闲差,但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官身,是吃着朝廷俸禄的!
而他宁德呢?
他就是个白身!
一个彻头彻尾的,靠着祖宗余荫混吃等死的废物!
巨大的羞愧和恐慌,如同潮水一般,瞬间将他淹没。
他一直以来为自己构建的那个“心安理得”的世界,在“人血馒头”这四个字的冲击下,轰然倒塌。
原来,在世人眼中,他不是在享福,而是在啃食父兄的血肉。
原来,他引以为傲的“潇洒人生”,在别人看来,只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在自娱自乐。
他猛地想起了很多年前,他爹刚从战场回来,浑身是伤,一夜白头。
他想起了他娘,在接到三个哥哥战死的消息时,哭得晕死过去,醒来后,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
他想起了他那早逝的父兄,他们的音容笑貌,是那么的模糊,却又那么的清晰。
他宁德……到底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只会给这个家惹麻烦。
他只会躲在妻子的羽翼下,躲在女儿为他划定的安全区里,当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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