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像泼了层霜,冷得钻骨头。
瓜洲渡的废弃神庙,断壁残垣浸在霜色里,连野草都蔫蔫的,透着股死寂。
苏晏的命令没走明路,靠夜色里的信使递出去。
像石子投进暗河,无声无息,却快得很。
半夜不到,十余道影子飘进神庙。
脚步轻得像风,落地没半点声响。
他们是“誓骨”的人,靖国公当年留下的死士。
骨语婆佝偻着背,脊梁弯得快贴到地面。身上挂着串细小骨片,走一步,咔嗒一声,瘆得慌——那是她一辈子攒下的“功绩”。
地听僧盘腿蹲在角落,僧袍脏得发灰,双耳微微扇动,跟狗似的,像是能听见地底亡魂喘气。
封唇吏裹着黑斗篷,连下巴都遮严实了。
传闻他用秘法缝了自己的嘴,就为了守住那些能掀翻朝堂的秘密。
还有寒鸦儿,最年轻的一个。
瘦小的身子裹在宽大黑袍里,只剩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着,又警惕又死寂,不像个孩子该有的眼神。
漂尸匠、墙皮婆也在,一个个脸色沉得像铁。
神龛前的火盆燃着,火苗窜得忽高忽低,映着每张脸的肃穆。
没人说话,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是血和死人堆里磨出来的默契,不用多说,彼此都懂。
苏晏站在火盆前,素衣沾了夜露,有点凉。
他没喊口号,也没说狠话,只是攥着那半枚刻着“诏”字的玉佩,指节泛白:“明日午时,我带十三根誓骨进京,金殿对质。”
空气里响起几声抽气声。
金殿对质?
跟拿鸡蛋撞石头没两样。
但没人质疑。
那半枚玉佩,是他们所有人的根,是等了十年的号角。
“不过在这之前,”
苏晏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眼神沉得像水,“得办场葬礼。给那些没来得及下葬的人。”
众人眼里最后一点波动也没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哀恸。
有人悄悄抹了把脸,点头。
这事儿,本就该这么办。
骨语婆颤巍巍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囊。
布囊沉甸甸的,一歪,里面沙沙响。
她解开系带,灰白色的粉末顺着囊口滑出来,堆在神龛前的石板上。
是碎骨磨的灰。
沧澜关战后,拼不成人形的遗骸,她一寸寸从焦土里筛出来,磨成了粉。
“孩子们……”她的声音干得像两块石头在摩擦,枯瘦的手指抚过骨粉,指甲缝里还嵌着战场的焦土,“它们说,想听听国乐。”
夜更沉了,风从破窗灌进来,带着股寒气。
风咽郎站了出来。他瘦得像根竹竿,曾是军中号角手,如今只剩一支长箫。
他对着骨粉,对着众人,深深一揖。
然后,箫声起了。
是《殇陵曲》。
起初低低的,像有人在耳边哭;接着陡然拔高,金戈铁马的声响似的,冲得人耳膜发颤;
最后又落下来,只剩无尽的凉,像寒风卷过空沙场。
箫声不光在空气里飘,还往地下钻。
地听僧猛地睁开眼,双耳张得老大,脸色凝重得吓人。
骨语婆干脆趴在地上,耳朵贴紧石板,枯槁的脸贴着冰冷的石面。
一滴浑浊的泪从她眼角滚出来,砸在石板上,碎成几瓣。
“他们……”
她哽咽着,身子抖得厉害,“都在应!锐字营、锋字营、玄甲卫……九百七十三人,全员点卯!”
话音刚落,角落里的寒鸦儿突然站了起来。
他一步步走到骨粉前,黑袍扫过地面,没半点声响。
所有人都盯着他。
只见他从衣领里摸出根细绳,绳上串着枚小巧的骨头——是人手上的末节指骨,小得像婴儿的。
他没犹豫,把指骨含进嘴里。
牙齿轻磨,咯吱声细得像针,让人牙酸。
一缕极尖极厉的哨音,从他齿间飘出来,像幼鸟临死前的哀鸣。
下一秒,神庙外头的林子里,炸起铺天盖地的鸦鸣!
黑鸦从林子里涌出来,遮天蔽日,沙哑的叫声震得人头皮发麻。
它们盘旋在瓜洲渡上空,像是在回应这来自死者指骨的召唤。
寒鸦儿吐出指骨,重新挂回颈间。
他抬头看苏晏,那双孩子眼里,第一次燃起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火——是“传承”的火。
“父亲说,”他的嗓音更哑了,却字字清楚,“旗倒时,要有人记得它曾竖着。”
苏晏的心像被重锤砸了一下,闷得慌。
他走上前,没说话,只是伸出手,重重按在寒鸦儿的肩膀上。
孩子的肩膀很单薄,却挺得笔直。
葬礼办完,该准备出征了。
漂尸匠走了过来。他常年泡在水里,双手发白起皱,像泡胀的老树皮。
他献上一口浮棺。
棺木是灰黑色的,混着沧澜关的战场土,还有九百七十三名将士衣帛烧的灰。
摸上去,又冰又硬,还带着股铁锈味。
苏晏亲手把东西往棺里放。
十三根誓骨残片、密诏副本、盐霜案的账本、《民声录》长卷……一样样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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