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铜铃响声还没散尽,三天后的清晨,一匹快马就撞开了通政司的朱漆大门。
“江南六县急报!”驿卒的喉咙带着血锈味,怀里的竹筒还湿漉漉地沾着露水。
“吴县、昆山、太仓……考生一提笔,笔就自己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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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正在东直门外的寒门学堂,清点新到的《农桑要术》刻本。
竹篾书箱上的封条还没拆完。
瑶光公主的暗卫递来塘报时,他的指尖刚蹭到书页上未干的墨香——
这是昨天才从金陵刻坊加急送来的,纸页间还夹着半片桂叶,带着江南的秋意。
“妖笔惑众?”他扫过塘报末尾的朱批,嘴角扯出极淡的笑。
案头那盏青釉灯突然“噼啪”爆了个灯花。
火星子溅在“邪灵附笔”四个字上,差点把纸烧出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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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的折子来得比想象中快。
未时三刻,司礼监的小黄门捧着一叠奏疏,跌跌撞撞冲进苏晏暂居的演武厅。
最上面那份的宣纸被指甲抠出了皱褶:“刘阁老说,苏大人废科举旧制,坏文道根本,这是天谴!”
苏晏捏着那折角,指腹摩挲过刘珝的官印——那方“经筵讲官”的玉章,去年还盖在他呈给皇帝的《均田策》上。
他想起前日在御书房,皇帝握着他新制的铜活字,指节抵着“民”字模说:“若真能让天下人都有笔说话……”
“去把哭砚童叫来。”
他对随从道,“再取三斤松烟墨,要去年徽州贡的,掺了犀角粉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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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砚童来的时候,袖口还沾着学堂孩子们的墨迹。
他从前总穿洗得发白的青衫,如今换了月白襕衫,领口却仍留着块墨渍——
是昨天教蒙童写“人”字时,被小丫头的毛笔甩上的。
“苏公要我去江南?”
少年的声音发颤,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腰间的墨囊。
那是他当磨墨童子时攒下的,如今装着苏晏新制的“破邪墨”。
苏晏将松烟墨塞进他怀里。
墨块沉得压手。
哭砚童触到墨身刻着的“真”字,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
他跪在文冢会的院子里磨墨,那些被权贵撕毁的试卷就埋在槐树下。墨汁渗进土里,养出一片黑蘑菇。
“笔若有灵,必畏真墨。”苏晏的声音像浸了寒潭的水。
“你去吴县,夜里在私塾等。”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记得带那方老坑端砚,当年你替我磨《河防策》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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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砚童走的第三天,吴县的密报就到了。
“夜宿东皋私塾,子时三刻,案上旧笔自起。”
密报是用隐墨写的。
苏晏对着烛火一照,字迹渐渐显出来,“笔书‘张姓,万历十七年举人’,言试卷被换,终身不得仕。
松烟墨滴笔锋,墨迹转赤——确系文髓纸污染。”
他捏着密报的手紧了紧。
文髓纸是当年文冢会的邪术,用考生血墨浸泡纸浆,吸尽文章精魄。
他曾在金丝匣里见过残卷,纸纹里还凝着暗红的血珠,像被吃掉的文字在哭。
“备马。”他对守在门外的老陈道,“去吴县。”
老陈的哑嗓发出含混的应和。这个林家旧部如今总带着块磨刀石,说是要替苏晏磨快新制的“公议刀”。
可苏晏知道,那石头上还留着当年林府被抄时,老陈藏在靴底的半枚玉牌的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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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县的考场被封了。
朱漆大门上贴着县令的告示,墨迹还没干透,“妖异”二字的最后一捺还在往下淌。
苏晏掀开车帘时,正看见几个考生蹲在墙根抹眼泪。
怀里还抱着没写完的卷子,纸角被撕得像狗啃过。
“苏大人!”人群里突然有人喊。
是抄骨生——那个手肘长着纸茧的落第士子。
他从前总缩着肩,像棵被压弯的稻穗,如今却直起了腰。
纸茧处的布巾渗着血:“他们说笔是鬼附的,可我知道……”
苏晏没接话,跟着他走进文庙。
殿里供着新立的牌位,不是孔子,是历代落第士子的名讳——这是新政后民间自发立的“文魂祠”。
烛火在牌位间摇晃。
苏晏看见供桌上的毛笔突然颤了颤,笔尖在虚空里划动,像有人在看不见的纸上写字。
“我姓张,万历十七年举人……”
哭砚童的声音从殿后传来。他捧着那方端砚,砚里的墨汁泛着幽蓝的光。
笔锋蘸了墨,字迹便显在青石板上:“我不是鬼,只是不肯闭嘴。”
抄骨生突然跪了下来。
他撕开手肘的布巾,溃烂的皮肤下露出半张泛黄的纸——是《盐政疏》的残页,边缘还留着当年被撕的锯齿状痕迹。
“这是我二十年前写的。”他的声音在抖,“被张侍郎家的公子偷了去,换了他的名字中了进士。”
苏晏摸出火折子,点燃了供桌上的火盆。
抄骨生的纸茧被投进去时,腾起一股焦糊味,混着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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