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钟楼的铜钟停摆第七天夜里,终于响了第一声。
更夫老周的梆子刚敲过“天干物燥”,那声音就从塔顶渗下来——闷闷的,像有人用破布裹着锤子,一下下砸在他后颈上。
他攥紧腰间的火折子,手有点抖。
火光一跳一跳,映得青石板上的影子也跟着颤。
他抬眼看了看钟楼,钟纹里的裂痕正泛着幽光,像支断了尖的狼毫笔,在半空中虚虚地划。
“有鬼啊!”
西号房的监生小宋抱着铺盖卷冲出来,月白衫子下摆沾着草屑。
他脸色发白:“我刚背《中庸》,钟里突然有人跟我念同一段……字音比我还老。”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像我家祖祠里供的那本《文髓录》,被烧之前也是这动静。”
夜巡百户王九带着五个兵丁举着火把冲上楼。
钟腹里的低鸣正转成三重奏,嗡嗡地响。
最年轻的小兵阿狗刚摸到钟沿,那铜壁突然发烫。
他“啊”地缩回手,火把“啪”地掉在地上。
火星子溅在钟身上,竟映出血丝般的字迹——“格物致知,诚意正心”。
正是当年被文道净火焚毁的《文髓录》残篇。
“收队!”王九一把扯住阿狗的后领往下跑。
皮靴磕在木梯上,咚咚咚响成一片,“这钟邪性!明儿一早就报顺天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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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得飞快。
第二天卯时三刻,苏晏的书案上已经堆了七份密报。
茶楼的说书人拍着醒木讲“笔鬼索魂”,米市胡同的老妇在钟楼前烧黄纸,连西直门外的挑夫都在议论“文冢未灭”。
苏晏捏着最后一份密报,指节抵着眉心。
密报末尾是老陈用炭笔添的一行小字:“墨山先生囚室的空书房,昨夜有墨汁渗地,状似钟纹。”
“取那包文髓纸灰烬来。”他朝廊下说。
老陈点点头,腰间的铜钥匙串叮当作响。
不一会儿,他端来个粗陶瓮——瓮底沉着指甲盖大的焦黑碎屑,边缘还沾着文道净火留下的金斑。
苏晏把陶瓮放在檐下。
春分的雨丝飘进来,在瓮口织成细密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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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辰时,苏晏正对着《新官制草案》批注,忽然闻到一股腐墨味。
一抬头,看见陶瓮内壁爬满了墨色菌丝——细得像头发丝,正缓缓蠕动着,拼出一行字:“何以治天下?曰:禁民言,则文章自正。”
“是他。”苏晏的指腹轻轻抚过瓮壁。
菌丝在指尖下蜷缩起来,“墨山先生失了舌,便把执念刻进文髓残脉里。”
他想起半月前去探监。
那疯子跪在空书房的满地碎墨里,用指甲在青砖上划字。
当时他只当是疯话,现在才明白,那是在给“邪咒”写注脚。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瑶光的月白裙角先扫进门槛:“裴十三在偏厅候着,说顺天府要封钟楼。”
她的鬓边插着支竹簪,是前日北岭送来的,“民间已有二十三家书坊闭户,说怕引鬼。”
苏晏把陶瓮推到她面前。
瑶光俯身细看,瞳孔微微一缩:“这菌丝……像活的。”
“是活的恐惧。”
苏晏站起身,青衫下摆扫过案头的《民生策问集》,“百姓越信笔鬼索魂,这邪识便越有养分。
要破它,得用活人声音。”他转向门外,“叫裴十三进来。”
裴十三掀帘而入,腰间的鱼肠剑撞在门框上,“哐当”一响:“苏先生,您该不会要学那些神棍——”
“我要让钟再响一次。”苏晏截住他的话。
“撤了守钟的官兵,换三百个被文髓纸吞过才情的落第士子。每人胸前悬自己写的《民生问》,轮值守夜。”
他的指节敲在菌丝上,“他们的文章,才是最好的驱鬼符。”
裴十三的浓眉挑了挑:“那些酸秀才?”
“他们骂过我,砸过我的《新幼学》。”苏晏笑了。
“可上个月在报国寺,有个姓陈的举子攥着我的衣角哭,说他写了七年八股,第一次知道文章能写自家米缸见底。”
他的声音沉下来,“恐惧能养邪识,信念也能。”
瑶光突然按住他的手背:“我让暗卫在七十二处乡塾放话,说守钟士子能上《新政录》。”
她的指尖还带着竹簪的凉意,“读书人的名,比命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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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风裹着潮气涌进钟楼。
三百名士子挤在木梯上下。有的攥着卷了边的策问,有的往手心呵着热气。
最前头的陈举子摸了摸胸前的纸卷——那是他写的《论河工役法》。
墨迹未干时被考官撕了,如今用浆糊粘得比新的还硬。
“起更了。”有人轻声说。
第一声钟鸣响起来,比往日轻,却像块石头砸进深潭。
陈举子的后颈瞬间起了鸡皮疙瘩——钟腹里的诵读声又响了,混着沙沙的纸响,像有无数双手在撕他的文章。
他猛地展开策问,扯着嗓子念:“河工役法三弊,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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