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寒气,漫进院子。
炉底的火星暗红,最后一点灰烬蜷曲着,碎成齑粉。
苏晏指尖捻起一缕灰,风一吹就散了。
他眼底映着那点火星,心里却翻着北方的灾情奏报。
“淤泥清浚,河道通畅”——八个字写得有力,此刻看在眼里,每一笔都像掺了人命和血泪。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的波澜全褪了,只剩冰一样的决断。
“小灰子。”
声音不高,没回头。
廊柱后闪出个瘦小身影,膝盖砸在青石板上,没半点声响。
“主子。”
苏晏侧身,丢过去三枚蜡丸。
蜡丸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坚硬。
“即刻北上,沿运河南下。”他声音压得更低,怕惊散了晨雾。
“每过一道漕渠湾口,潜进水底,找个水流冲不到的石缝,把蜡丸塞进去。”
小灰子把蜡丸贴身藏好,领口收紧,没多问一个字。
苏晏看着他的背影,补了句,像自言自语:“我要让这条运河,自己说清楚,河底埋了些什么。”
午后雾散,阳光透进来,暗阁里还是冷。
户部的账册堆了满桌,纸页泛黄,墨香混着陈腐气,呛人。
苏晏的手指划过条目,停在“清浊费”三个字上。
这开销五年前冒出来的,数额不大,一年比一年多。
收钱的不是权贵,是丢了官的言官、退养的御史,还有几个国子监里不得志的老学究。
一笔“安民银”,堵上了本该为民说话的嘴。
比明着威逼利诱,阴毒多了。
“赵三。”
阴影里走出个男人,嘴角裂到耳根,像永远在笑。
一开口,舌根那道蜈蚣似的疤痕就蠕动,看着渗人。
“爷,您吩咐。”
“去三十六茶肆。”苏晏指尖叩了叩账册,语气平得没起伏。
“告诉说书先生,今晚的段子加点料。就说,谁收了不该收的‘安民银’,夜里当心点,灶台可能自己烧起来。”
赵三眼睛亮了亮,笑容更大,疤痕快从嘴里爬出来了。
这是黑话,足够让那些拿了钱又惶惶不安的文人魂飞魄散。
他躬身,像一缕青烟似的退出去,转眼没入巷口的阴影里。
苏晏没移开目光,盯着桌角的麒麟香炉。
青烟袅袅,在他眼里扭来扭去。
他仿佛看见,赵三把消息散出去后,全城那张无形的网里,但凡提“清浊”二字的地方,都泛起了一丝猩红——那是恐惧,是贪婪,是藏不住的罪恶感。
夜色渐深,柳七娘推门进来,一身寒气。
她没说话,径直走到烛火前,从怀里摸出一卷黄麻纸。
烛火一烤,原本空白的纸上,慢慢冒出淡红的批注,还有个模糊的骑缝印。
“‘影役残令’的仿本。”她声音冷得像刀,“这枚假印,是崔十七麾下第七哨文书刻的。凭这道令,他们调动城外的走私船队。”
她顿了顿,指尖捏着黄麻纸,指节发白:“船队原是‘铁秤妈’管的,她手里有走私账。今夜子时,崔十七的人要用车队运赃款出城。”
苏晏点点头,目光越过黄麻纸,落在跳动的烛火上。
他忽然问:“七娘,一个发誓护火种的人,会不会到最后,自己成了放火的贼?”
柳七娘愣了愣,指尖攥得黄麻纸发皱。
她看着苏晏的侧脸,烛火映在他脸上,只有化不开的疲惫和决绝,没半点答案。
子时,废弃的漕运水仓。
水草烂味混着铁锈味,呛得人嗓子发紧。
苏晏藏在铁闸门后,透过锈蚀的缝往下看。
月光惨白,水面静得像死了一样。
“叮铃——”
细碎的声响由远及近。
崔十七拄着乌木拐杖,一步一顿地走来。
他腰间挂着串坠饰,走动时的声响,不是铃铛——是用人牙打磨的,每一颗,都代表一个闭了嘴的亡魂。
水仓深处停着三艘空货船。
崔十七没叫人代劳,亲自拄着拐杖上船,用杖尖敲船舱底板。
“咚、咚。”
侧耳听回声,确认夹层完好,才下船上岸。
一个心腹凑上来,声音压得极低:“十七爷,铁秤妈手脚不干净,知道太多,要不要……”
他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崔十七沉默了会儿,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阴森得很。
“她儿子在北疆大营当差。”他声音从冰缝里挤出来,“活着的娘,比死了的管用。留着她,更稳妥。”
闸门后,苏晏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不是简单的贪腐,不是为了钱杀人。
这是用亲情当锁链,把人变成人质——用最软的情,铸最硬的笼。
是以“稳定”为名的,更深的恶。
返程时,苏晏没回暗阁,走上了横跨运河的漕桥。
夜风裹着河水的湿气,吹得人发冷。
他从怀里摸出最后一枚蜡丸,抬手松开。
“噗通”一声,蜡丸掉进漆黑的河心。
水面荡开一圈涟漪,很快,落水的地方亮起一抹幽蓝荧光。
荧光像活的,顺着水流往下漂,越来越散。
这是小灰子布的“噬忆香”,遇水就溶,能跟河底的怨念共鸣。
下游三湾交汇的地方,荧光越聚越浓,隐隐凑出个人影,在水面上扑腾、扭曲,说不出的揪心。
就在这时,苏晏脑子里的金手指突然发烫——
一行字烧得他眼皮发紧:“忠义之恶,始于自认替天行道。”
崔十七觉得自己在维持秩序,不就是自认替天行道?
那自己呢?
苏晏转身,不再看河面的异象。
身后,平静的河面上,突然浮起一片片湿账页。
墨迹在水里晕开,字看不清了,却有上百个姓名,在水里漂来漂去。
岸边有人惊呼,“是账册!”
有人扑通扑通跳下水去捞,看清上面的字后,当场跪地痛哭。
混乱中,一张账页被冲上石阶。
浓墨写的三个字,在月光下扎眼——
崔十七。
风越来越大,带着土腥味。
天边浓云翻滚,一场大雨要来了。
岸边的哭喊,像风暴前的第一声雷。
苏晏知道,这场雨落下时,会斩断阳光,也斩断所有驰道和信鸦。
京城会变成一座孤岛,消息断绝。
而在孤岛上找出路,不能只盯着脚下的泥。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雾,望向被乌云吞了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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