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夜的小厮手抖得厉害。
穿青布短打的人递来密信,带着熟悉的松烟墨味——是自己人。
门帘被风掀起,月光照在信纸上。“礼部东来”四个字,墨迹还没干。
苏晏正在后堂整理碑拓。
信纸递到他手里,他摸到纸背的褶皱——送信的人一路攥得很紧。
烛火晃眼。他猛地想起十二年前,沧州破庙里,老更夫也是这样攥着块带血腰牌冲进来,喊着“官兵封了西市”。
“去,把和纸狱卒联络的暗号改了。”他吩咐小厮,声音冰冷。
转身时,风吹开了桌上的《幽巷集》。“渔阳李铁柱”五个字,在灯下忽明忽暗。
礼部的人来得很快。
第三天早上,卖炊饼的王二婶慌张推开门,银簪歪了,袖口沾着草屑:“苏先生!清字使到了西直镇,把张老爹家祖传的租契烧了!那上面还沾着祖辈的血呢!”
她喘着气,“他们说,没盖官印的纸,全是妖书!”
苏晏捏紧手里的粗陶茶盏。盏边有个磕痕——正是前日那老妇送来李铁柱军帖上,里正按手印的位置。
他明白了。青简盟烧的不是纸,是活人给死人立的证词!烧一张,就少一份能指证“沧澜之盟”的铁证。
“小秤星呢?”他急问。
阁楼传来瓦片轻响。
盲童摸索着爬下来,小脸惨白挂着泪。
他的手还保持着贴瓦的姿势,指尖抽搐:“三百二十七个声音……在喊疼。”
他抓住苏晏的袖子,“不是用嘴喊,是骨头在叫。像有针扎我耳朵,扎一下,就少一个名字。”
苏晏瞳孔一缩。
他立刻让人拿来《幽巷集》的传播图,红笔在京畿十六州画了个圈。
看到所有标注“曾朗读《阵亡帖》”的地方都被打了叉,他想起街角卖糖人的老张——
那老头前天还在哭着念儿子的戍边日记,今天见了他,却张着嘴说不出话,眼神都空了。
“他们在制造恐惧。”他对着烛火低语,“你想写,心里就怕被烧,怕被抓,像头顶悬着刀。”
手中的茶盏裂开细纹,“但恐惧只能吓住手,吓不住心!”
深夜,东厢窗纸上映出三个影子。
柳七娘抱着琵琶;梦塾师攥着半截断笔;
苏晏面前摊着《周礼》,书页里夹了根草绳——刚从卖菜阿婆篮子里拿的,绳结歪扭,记着“今年租税涨三成”。
“用结绳传信。”苏晏指尖划过草绳,“商队驼铃的节奏,驿卒马蹄的快慢,边军号角的长短——这些都是字。”
他看向柳七娘,“七娘弹琵琶,《阳关三叠》慢半拍,就是‘此处有冤’;《十面埋伏》快一板,就是‘需要证人’。”
柳七娘眼睛一亮。
她拨了个音:“那说书拍醒木呢?一拍田赋,两拍徭役,三拍……”她顿住,“三拍是血案。”
“还有针脚。”梦塾师举起袖子,“我娘子给我补衣服,针脚密是夫君服役年数,疏是被克扣的粮饷。”
他喉咙动了动,“前天教童谣,《月亮光光》调子没变,可‘阿爹挑粮’改成了‘阿爹被抢’——孩子们记得比《三字经》还熟。”
苏晏淡淡笑了。
他抽出腰间玉牌,背面刻的“林”字周围,如今记满了暗号:“明天开始,让解经婆们下乡。一人主讲,百人复诵——只要有一人记得,就不算消失!”
三天后的黄昏,南方八县的快马冲进门。
报信驿卒满身大汗,怀里是半本烧焦的《幽巷集》,封皮内侧歪扭写着:“阿娘说,我爹死于沧澜关,非逃籍。”
他喘着气:“张寡妇夜里写的,她说梦见有人握着她的手。”
小秤星扑过去,手指抚摸字迹。
眼泪滴在“沧澜关”三字上,他声音发颤:“他们在梦里接着写……像有人牵着手教。”
苏晏拿出铜测波器——这是他改良的。此刻铜针剧烈震颤,画出的波纹不再是散点,成了连贯的浪。
他盯着波纹,忽然明白小秤星说的“血字从地下爬上来”是什么意思了。
当千万人共同记着一份痛,这记忆本身,就成了最锋利的武器。
夜深时,一个纸狱卒撞开了门。
他官服烧了一半,脸上黑灰,紧抱着半块烧焦的牌位。
牌位背面有行血字,被火烤得卷曲,仍能看清:“我儿死于沧澜关,非逃籍。”
“今早去烧伪书。”他声音嘶哑,“火堆里突然有人念这句……我回头,全是灰手从底下伸出来,抓我裤脚。”
他跪下来,把牌位塞给苏晏,“他们不是鬼!是被烧了名字的人!他们要活过来!”
苏晏接过牌位。
焦木的温度传入手心,像有人在他掌心写血书。
他走到“民不该奴”碑前,将牌位轻轻靠在碑座。
月光漫过碑身,“奴”字最后一钩的石屑发着光,像撒了把星星。
第二天清晨,明尘堂外的青石板路排起了长队。
抱断犁的老农,攥旧嫁衣的新寡,举锈针的绣娘……
人人手里拿着残木、旧布、锈针——他们要亲手把名字刻进碑里,还给那些该说话的人。
苏晏站在台阶上,望着晨雾里晃动的人头。
远处打更声传来,风里飘来童谣,调子是《月亮光光》,词却变了:“月亮亮,照碑墙,灰里爬,字成行……”
宫城方向,一只信鸽飞过明尘堂的飞檐。
鸽腿竹筒里,塞着张密报:“明尘堂聚众刻碑,庶民私习异文,恐乱朝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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