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寒意并非源于未知,而是对代价的清醒。
它如一根冰针,刺破了胜利单薄的暖意,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现实——一个孩子的生命,成了新秩序奠基的第一块砖石。
这认知沉沉压在苏晏心头,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重。
七日后,小灯笼的头七。
五姓村祠堂前,一场史无前例的无尸葬礼正在举行。
苏晏早已将那孩子的骨灰妥为收殓,藏于行囊深处,预备带他魂归北地靖国公府祖陵。
此刻,祠堂前只安放着一口空棺,棺木上覆盖着少年生前寸步不离的那盏纸灯笼,灯皮虽旧,其上墨迹依旧倔强。
村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嚎哭,无纷乱,唯余一片肃穆的沉静。
他们手中无香烛纸钱,取而代之的,是一束束沉甸甸、金灿灿的稻穗。
这是土地对守护者的至高敬意。
往昔绝不容女子置喙此类仪式的赵九婆,今日却破例行至最前。
她佝偻的身躯在晨风中格外单薄,声干涩沙哑,却清晰传遍整个晒谷场:“从前,五姓村埋人,须先看族谱有无其名。
今日,我们埋一个无名的孩子……可这村里,自老至幼,谁人不记得他?”
语毕,她自怀中摸出那个戴了一辈子的银项圈。
那是她早夭孙儿留下的唯一念想,亦是她心中偏执与旧规的象征。
她未有一丝犹疑,将项圈投入身前火盆。
盆中火焰“轰”地腾起,窜出一股诡谲而明亮的青色光焰。
青光映在每人脸上,照亮他们强忍眶中的泪,亦仿佛在焚尽三百年来束缚这片土地的无形枷锁。
葬礼过后,旧秩序已倾,新规必立。
彭半仙,这位曾靠装神弄鬼糊口的算命先生,此刻容色郑重立于祠堂台阶,宣告成立“省过院常议组”。
此机构将由十二村共推代表,轮值调解田亩纠纷,并监督新田册实时更新。
这权力,是从五姓大族手中,硬生生夺来的。
众人一致推举赵九婆为首任名誉监议。
她本能摆手拒绝,数十年的卑微令她不敢触碰这份沉重的信赖。
然当其目光无意扫过祠堂墙壁时,骤然定住。
墙上,一幅新悬的《共约田章》墨迹未干,开篇首条,字字千钧:“凡揭弊者,不论出身,皆为乡贤。”
乡贤。
这两字如惊雷,劈开赵九婆心中最后一点迟疑。
那个为揭弊而死、无名的孩子,不正是此二字的最佳注脚?
她怔立良久,浑浊老眼中似有物碎裂,又似有物重新凝聚。
终,她缓缓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接过了代表监议身份的梨花木牌。
柳苕立于苏晏身侧,目睹这历史一幕,心绪万千。
他压低声道:“苏公子,您未动一兵一卒,却似拆了五姓村三百年高墙。”
苏晏目光越过人群,投向远处那片新垦的“悔过田”——那是五姓交出部分田产,专用于救济孤寡。
他轻声道:“墙本不应存。我们非拆墙之人,只是让本该照入的阳光,终寻到了缝隙。”
又过数日,村中风气焕然一新。
傍晚,吴瞎子于晒谷场石碾上,再开讲他那部说了一生的《犁心录》。
此番,他说的是无人听过的终章。
“……后来啊,这村里再不兴请官差丈田了。家家自扯绳量,量出几何,写得明明白白,就贴自家门口。
谁若敢多报一寸,少写一分,嘿,无需人言,半夜他家悬的铜镜自会作响,村里娃娃皆拍手唱:
‘东洼十八弓,实是水田哟,瞒天瞒地瞒不住,小灯笼在瞅着哟……’”
语未尽,台下围坐的孩童便齐声接唱,那熟悉旋律被清脆童声唱出,竟汇成一股如潮撼动之力。
苏晏遥立人群之外,闻此由他一手促成的歌谣,心中忽动。
他惊觉,那曾于脑中频现的冰冷文字提示——他的“金手指”——已彻底消逝。
然,他却获一种前所未有的能力。
他能清晰感知,每一句歌词,每一声音调,如何在人群中激起阵阵或喜、或警、或念的情绪涟漪。
这片土地的脉搏,村民的悲欢,似皆与他的感知相连。
他知,自己不再是一外来搅局者,而是真真切切“成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夜深人静,新立共议会堂内灯火通明。
苏晏独坐案前,翻阅各村陆续送来的《田册异录》,其上密麻记录着被更正的田亩数据。
忽闻轻微叩门声。
他抬头,见赵九婆披一身麻衣,悄然入内。
她未言语,只自怀内取出一本以油布严实包裹的手札,递至苏晏面前。
手札封皮已泛黄发脆,上书六字——《五姓宗盟纪事》。
“此中记载,十二年前‘沧澜之盟’案发前后,五姓之人与哪些地方官、边将有书信往来,赠过何礼。”
赵九婆声低而抑,“我留它,非为有朝一日救谁的命。”
她抬起眼,那双老目闪烁着近乎决绝的清明:“我是怕,再过三十年,又有一傻孩子,因说一句真话,死得不明不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