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如愁,将省过院的青瓦浸染得愈发深沉。
偏厅内,烛火摇曳,映着三张神色各异的面容。
苏晏指节在冰冷的桌面上有节奏地轻叩,每一声,都似敲在人心上。
桌上摊开的三样物事,此刻显得分外沉重:一份是朝廷颁布的《清丈令》原文,字字珍贵,却也字字冰冷;
一份是绣田娘拼死留下的田图残卷,斑驳血渍早已凝固,诉说着无声的惨烈;
最后一份,则是小灯笼昏迷前,以生命最后气力用炭笔勾勒的密道总图,线条歪扭,却指向村庄最隐秘的脉络。
苏晏目光自图纸移开,缓缓扫过彭半仙与吴瞎子。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细雨微声中异常清晰:“律法如磨盘,欲碾碎积弊,不可倚仗官差蛮力强推,那只会令磨盘崩裂。
它需自行转动。欲使其转,须有引子,一个能让孩童睡前听懂、令老者点头叹息的故事。”
他转向吴瞎子,这位曾以《镜田记》掀起波澜的老人,此刻垂着眼帘,满面风霜。
“吴伯,”苏晏称谓中带着敬意,“我要你将《宪纲》中关乎田亩、赋税、传承的条文,编成一部新的‘劝世宝卷’。
如你讲《镜田记》那般——须有冤屈,须有报应,须让村民深信,他们头顶三尺,祖宗正于青天白日下睁眼相看。”
吴瞎子浑浊的眼珠微动,干裂嘴唇嚅动半晌,终吐出一口浊气。
他未立即应允,而是伸手,以粗糙指腹摩挲那份田图残卷上的血痕。
许久,方沙哑开口:“故事可讲,但莫称‘劝世宝卷’,太过官气。就叫……《犁心录》罢。
犁地的犁,人心的心。田需一寸寸犁,人心,也须一分分洗。”
苏晏颔首。
三日后,因血案中断的庙会重开。
只是此番,五姓村村民发现,往昔于戏台旁击鼓怒斥、声若洪钟的吴瞎子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于高台边缘,抱一张老旧牛皮琴,神情悲悯的苍老说书人。
他未高声叫卖,只轻拨琴弦,一段哀婉苍凉的曲调便于湿润空气中弥漫开来。
“……话说那张三,心比天高,瞒下肥田八十亩,夜路回家心发飘。
也不知是鬼推磨,还是自家脚打滑,咕咚一声栽进那,自家挖的暗水沟。叫天不应地不灵,骨头断了没人拉。
直到天亮人发现,一口气儿吊在那。他唤妻儿到床前,眼泪淌成两道疤,哭着说‘儿啊莫学爹,贪心不足是傻瓜。
祖宗在天看得清,铜镜早就把你画下’……”
曲调如泣如诉,无一字官家律令,却句句如锥,扎在人心最软处。
台下,几个平日泼辣的妇人竟掩面泣泪,更有懵懂孩童,被那简单旋律吸引,随声哼唱:“铜镜早把你画下……”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彭半仙看准时机,带几名临时雇来的帮手穿梭人群,发放一种名为“首诚帖”的纸条。
他高声道:“东家有令!念及乡里情谊,凡十日之内,主动补报瞒报田亩者,既往不咎,免罚三年税赋!帖子投进台前木箱即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人群骚动,窃语声如潮涌动。
当夜,夜深人静,六道黑影偷偷接近戏台,将手中“首诚帖”悄然塞入那不起眼的木箱。
赵九婆未现于庙会。
但翌日清晨,她托人给苏晏送来一小药包。
苏晏打开,见几味炮制好的草药,正是他此前遍寻未得、用以医治小灯笼肺腑咳血的“镇络散”。
苏晏握药包于掌心,感受那份复杂人情。
他明了,赵九婆此乃表态:她不会公开站他一方,但亦不再成为最硬绊脚石。
携此珍贵药材,苏晏赶赴小灯笼住处。
少年蜷缩冰冷土炕,身瘦如柴。
喉中发出嘶嘶声响,似破竹于风中悲鸣。
苏晏坐于炕沿,握住那双几无温度的手。
此时,一股微弱气流拂过他耳畔,一断断续续声响起:“先生……我……想……再走一趟……西……西渠……”
苏晏心口一刺,摇首道:“你身子……不能再去了。”
小灯笼双眼猛睁,其中燃烧着令人心惊的固执。
他挣扎抬另一手,费力指向墙上苏晏凭记忆绘出的简图,又指己口,目光炽烈如将熄炭火,迸出最后光芒。
苏晏凝望他,心头剧震,终轻叹,俯身以从未有过的温声道:“好,我背你去。”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苏晏背负轻若鸿毛的少年,深一脚浅一脚行于泥泞西渠边。
小灯笼呼吸灼热,喷于他颈后。
至那隐蔽暗渠入口,小灯笼示意止步。
少年伸枯瘦之手,颤抖抚摸石壁上早已模糊的孩童涂鸦,泪水无声自凹陷眼眶滑落。
“还记得,这些是谁画的么?”苏晏低声问。
小灯笼费力摇首,似在追忆。
忽然,他指尖停于某处,如触异样。
他竭尽全力,指甲抠挖砖缝。
一块松动砖石被他抠出,露一被油布严实包裹的小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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