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初时细碎,旋即如絮如棉,纷纷扬扬。须臾间,整座神京城已披上一层素缟。
高秉烛接过那只沉甸甸的玄漆匣子,入手冰凉,一如他此刻心境。
匣中是兵符,是苏晏半生于刀光剑影、诡谲暗网中搏出的权柄与荣光。
他望着眼前之人——这曾搅动天下风云的男子,此刻素袍微扬,眉宇间竟真有几分倦意与释然。
“自此之后,刀归鞘,网入库。”苏晏声轻若雪,似怕惊扰这漫天清寂,又似说与自己的咒语,盼能就此尘封过往。
高秉烛唇微动,终未言“三思”。随其十二载,他深知此人一旦决断,便如离弦之箭,再无回头。
他唯躬身沉声:“属下,遵命。”
语方落,那自立城之初便矗立中轴的钟楼,竟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沉闷巨响。
嗡——
非清越钟鸣,倒似巨兽苏醒前的喉音,混浊压抑,带金属挣脱束缚的摩擦声,震得人耳膜嗡鸣,心口发堵。
随即,又两声。
一声比一声清晰,一声比一声急促,若一颗停跳十二载的心脏,正奋力不顾一切地重新搏动。
安平钟!
高秉烛猛抬头,满目骇然。
此钟自十二年前林氏案后便已锈死,钟锤卸,钟绳朽,朝令永不复鸣,以儆效尤。
十二载来,它只是一沉默巨铁,一历史的疤痕。
可今日,它竟自响了。
街巷间因新君登基大典涌动的人潮瞬凝,无数百姓仰首,惊恐望钟楼方向。
窃语声如瘟疫蔓延。此口废钟的鸣响,于历十二载血雨的老神京人言,无异亡魂嘶吼。
苏晏握车舆扶手的手指,指节因力微泛白。
他始终未回头,目仍平视前方被风雪模糊的朱红宫墙,
然那双深不见底的眸中,方积的一丝暖意与平和,已被此三声钟响彻底击碎,唯余凛冽寒冰。
“走吧,”其声无情绪,却比风雪更冷,“午门尚候新君受命。些铁锈脱落的动静罢了。”
高秉烛视其决绝背影,将那句“恐有异变”咽回。
他知,苏晏正以最后气力,扞卫方择的平静。
---
銮驾缓行,雪愈大,车辙印速被新雪覆,若欲抹去一切痕迹。
午门前汉白玉石桥上,一瘦削身影突兀跪于雪地中央,拦住了仪仗。
是哭丧婆张氏,那十二载每月初一、十五皆至宫门焚纸的女人。
其夫曾为林帅麾下驿卒,因传关键证据,于流放途中“病死”。
今日,她未哭未喊。
只沉默跪地,身前一字排开三十七块简拙黑木牌,上以白漆歪扭刻着一个个名姓。
她不视任何人,只一下,一下,以己额叩击身前冰冷坚硬的石板地。
无声,唯雪地上那抹速扩、触目惊心的殷红。
苏晏步下轿舆,大氅风中猎响。他行至张氏前,弯身欲扶。
“张大娘,地上凉,起说话。”
手方触其臂,便被其死死攥住衣角。那是一双布冻疮老茧的手,此刻爆出惊人力,指甲几嵌其衣料。
她终抬头,满血污的脸上,一双目亮得骇人,内无泪,唯烧尽的绝望与最后一点疯狂的期盼。
---
正当此死寂对峙,一守钟人连滚带爬自远处狂奔来,帽丢,满头汗于冰天雪地蒸腾白气。
他甚至顾不上礼,扑倒苏晏脚下,声因惧急而尖利变调:“都……都督!钟……钟腹夹层里……有……有尸!是个孩!”
一刹那,周遭所有声皆失。
风声,雪声,人呼吸声,仿佛皆被此语抽空。
苏晏身僵。
他缓缓低头,视张氏攥其衣角的手,再视其身前那三十七块牌位,终,目投向远处高耸入云、风雪中若隐若现的钟楼。
他缓地、一根一根掰开张氏手指,动作轻柔若待稀世珍。
而后,他猛转身,无一言,逆人流向钟楼方向大步去。
风雪瞬吞其背影,唯留一串深陷雪中的脚印,坚定而沉重。
---
瑶光郡主立不远处阁楼,将此一切尽收眼底。其旁柳七娘轻叹:“他终究还是放不下。”
“不,”瑶光轻摇首,目追那远去背影,声低几不闻。
“他非不愿留,是不敢信。不敢信此世,真有沉冤得雪的一日。”
---
钟楼之内,寒气刺骨。每寸铁壁皆凝白霜。
一须发皆白的老匠人,正以特制工具小心撬动安平钟内壁的一块铜板。
随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一被伪为钟体结构的夹层缓启。
一股混陈腐与死的气息扑面。
一具早风干的童尸蜷缩狭小空间内,身衣已朽烂,然衣襟处残存的几缕宫绣云纹,清晰表其十二年前的身份——一失踪的小内侍。
其若沉睡,只是睡得太久太久。
童尸僵怀中,紧抱一巴掌大的小铁匣。匣上以刀刻四字:苏晏亲启。
苏晏指尖触铁匣时,那股冰冷寒意仿佛透肤直刺心。他亲启之。
无机关,无毒药,唯有一折叠齐整的绢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