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苏晏的指尖轻抚过那份所谓的《悔诏》。
纸张是上等宫贡,笔迹亦确是先帝晚年因风湿而微颤的写法,每一转折、每一顿笔皆仿得惟妙惟肖。
然其目光凝于那方玉玺印章——位置偏了,偏约半指。
帝王用印如行军布阵,自有法度,绝无此般随意。
此细微偏差,在旁人眼中或是悲痛疏忽,于苏晏看来,却是一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续读,眉愈锁愈紧。“朕悔不能早诛奸宦”、“朕愧对忠良英魂”,诸如此类辞情激烈的字句,于诏书中反复出现。
帝王之言贵在克制威重,纵罪己诏亦当沉痛而非激愤,是反思而非呐喊。
此更似一臣子揣摩上意,用力过猛地饰一忏悔之君,字里行间透着急于撇清的虚伪。
“他们连忏悔皆能伪造。”苏晏唇边勾起一抹冰弧,笑意未达眼底,反令其目更显锐利。
“只为在将来某刻,将此伪造之悲化作一枚可随时引爆的棋子,一枚能使皇权蒙羞、令天下人疑‘皇帝亦会犯错、亦会认错’的筹码。”
他唤来陈七,声平静无波:“查内廷司墨料档案,核此诏书所用墨锭批次与年份。”
令简而明。陈七未多问,早惯苏晏此般透过现象直指本质的思式。
仅半日,果呈。
那墨,出自大火发生后的第二年春,由新上任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张慎行亲监。
真相昭然。
此份悔诏,非先帝事发当时的真情,而是张慎行于尘埃落定后,精心补录的一份政治保险。
其算准人心,知一份皇帝的“认罪书”在将来会是何等利器。
苏晏提笔,于那悔诏抄本上批注,字锋如刀:“以君父之名,行奸佞之事,伪造忏悔,意在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他将此批注连调查结果一并交史官,令编入正修的《国耻录》附录,篇名直白刺眼——《伪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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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毕悔诏,苏晏目转陈七所呈另一卷宗。
关于“你欠一局”四字,陈七追查有惊人突破。
沙地上那独特书写手法,力道内敛,笔画藏锋,与三十年前一因性情孤高被贬出京的棋待诏极似。
顺此线深挖,一名为“残子会”的隐秘组织浮出水面。
此会成员,竟皆是曾对皇室忠心、终被作弃子的文臣武将。
其中有当年因直言被“意外”毒杀的御史后人,有被流放边疆、家破人亡的兵部郎中,还有于北境浴血奋战却被革职查办的老将军。
他们以棋局为暗语,自比为棋盘上未落却已注定牺牲的“残子”,坚信唯于天下大乱的棋局中,方可逼出真明君。
而所谓“北斗”,不过其每一代选出的执行者代号,一负责搅动风云的棋手。
“主上,是否立调缇骑,将其一网打尽?”陈七问。
苏晏却缓缓摇头。他视卷宗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中五味杂陈。
此人曾为国栋梁,是与其父林啸天一样心怀天下者。
他们非天生阴谋家,而是被扭曲时代逼成厉鬼。
以暴力剿杀,只令其怨更深,令世人觉新朝与旧朝无别,皆以屠刀解题。
“不。”苏晏声轻,却异常坚定,“于暗处厮杀太久,是时令其见光了。”
他转向陈七,“以《京报》名,刊一则启事。”
陈七铺纸笔,听苏晏字字言:“诸位所求之清明,已在路上。
若仍执迷于幕后操盘,以苍生为子,不妨于省过日亲临都察院,当面质问苏晏——光明之下,何须黑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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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启出,满京哗然。
此无异向一潜藏暗影的庞大势力公开宣战,却又递上一张和谈请柬。
数日后,由瑶光主的新一轮听证会于都察院开。
与以往异者,此番旁听席上多了几名戴帷帽、面容难辨的神秘人。
瑶光未点破其身份,只平静宣会始。
她先当众诵苏晏为《伪赎篇》所作批注,将那伪造悔诏彻底钉于历史耻辱柱。
随即,她取一小巧录音竹筒——那是自当年火场幸存老兵处寻得。
随机括转动,一阵苍老虚弱之声于肃静公堂内响起:
“告……告后来人……吾死不足惜,唯愿……唯愿后人,不必再以血……证忠。”
是林啸天最后的遗言。
那声若跨越十数载时空,带烈火灼痛与英雄末路的悲怆,重重敲在每人心上。
瑶光环视四周,目终落那几名神秘人身上,声清越有力:“尔等以为,唯尔等记得痛吗?然真自那场大火走出者,从不敢忘。
今日,我不究尔等过往暗手,因苏大人欲立的,非一靠恐惧维持的朝廷,而是一能让所有人言真相,而不必以死为价之地。”
语落,公堂一片死寂。
许久,三名戴帷幕的白发老者颤巍巍起身,摘头上帷帽,露三张布满风霜与悔恨的脸。
他们行至堂前,将三册厚密档置案上,那是其珍藏多年的旧案种种内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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