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刀子,刮过贡院前的空地。
枯叶和尘土被卷起,在半空打转,像无数冤魂在低语。天灰蒙蒙的,压得人胸口发闷。
东华门的影壁前,早就挤满了等榜的读书人。他们裹紧单薄的衣衫,不停跺着冻麻的脚。
呵出的白气,瞬间就被风吹散。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那面空着的朱红高墙。
目光里有渴望,有恐惧,还有最后一点奢望。
苏晏还站在老地方。
旧儒衫被风刮得紧贴后背,勾勒出瘦削的线条。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身子却站得笔直。
双手拢在袖子里,指尖蜷着,紧紧攥住一枚铜钱。
那是他爹当年塞进他襁褓的“定魂钱”,边角早已磨得光滑。铜钱冰凉,反而让他更清醒。
心跳一下一下,像在倒数。还有多久?三炷香?两刻钟?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却牢牢锁在前面一个黑衣监考官身上。那人腰间的佩刀,是内廷卫特有的样式——裴元昭安插的人,到了。
看到这人出现,苏晏袖中的手指微微松了半分。
很好,沈砚送出的消息没错。这盘棋,开始按他的步调走了。
周围的书生们聚在一起,一边搓手一边低声议论。一些刺耳的话,像冰碴子似的飘过来:
“看那个南方来的穷酸,衣服都洗白了,还想中榜?”
“听说他连拜见老师的钱都拿不出,真是做梦。”
不远处,一个穿锦袍的年轻人哼了一声:“这种寒门小子,怕是连‘沧澜盟约’哪年签的都不知道,也敢在殿试上胡说八道?”
苏晏像没听见。他只是喉结动了动,把冲到嘴边的反驳咽了回去。
他在心里冷笑:你说我无知?那你知不知道,北境八个卫所,每年虚报的屯粮有三十七万石?那些数字后面,是多少条人命?
但他不能笑,不能怒,甚至不能有任何表情。
此刻他关心的,不是这些无聊的嘲讽,而是那个关键——崔明远什么时候落笔?
那八个字的批语,写没写到他那份注定落榜的卷子上?
他闭上眼睛。那篇耗费十二年心血写的《论边政虚耗》,就在脑子里展开。
那是他织的一张网。开头引经据典,说得恭敬温顺,把“屯田是祖制”夸上了天,像个最守规矩的书生。
可笔锋一转,他甩出了一串串冰冷的数字——都是他这十二年偷偷收集的粮税数据。
自“沧澜盟约”后,北境屯田产量为什么降了四成?边患少了,兵饷为什么翻了六倍?
他巧妙地把矛头指向了后勤和决策。
结论呼之欲出:不是当兵的不努力,是上面的人没管好!军心动荡,国库亏空,都是决策的错!
这些要命的数据,是他流亡路上像捡破烂一样收集的。
每张纸后面,都可能有人掉了脑袋。
他曾亲眼看见婺州的老仓吏陈伯,被衙役从府衙拖出来,十指尽断,血染台阶——就因为他多抄了一本真账本。
现在,这些用血换来的证据,要从一份“死卷”里活过来,去完成它们的使命。
为了让这把刀藏得更深,他故意写错一个出处,漏了半句引文——把自己装成一个有才却狂妄的书生。
他知道,一份被故意刷下来的卷子,比一篇被夸奖的文章,更容易掀起风浪。
“烧吧……最好烧干净点。”他在心里默念,嘴角极轻地扯了一下。
放榜的时候快到了。锣鼓声隐隐传来,人群开始骚动。
可就在皇榜贴出来前一刻,苏晏却突然转身,逆着人流,闪进了贡院后面一条泥泞的小巷。
他踩着脏雪,走到城南“醉月楼”的后门。
这里很安静,只有远处的喧闹声隐隐传来。
门轻轻开了条缝,一股暖风混着脂粉味扑面而来。
云娘正在对镜描眉。长发垂肩,金钗斜插。
她从镜子里看见苏晏,慵懒的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旁边的侍女十七低声道:“姐姐,是昨天约好的苏公子。”
云娘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抹过唇上的胭脂——这是她多年风尘里养成的习惯,遇到危险或机会时的小动作。
苏晏没废话,直接从旧儒衫里掏出一叠折得整齐的稿纸。
纸角已经被汗浸软了。他递过去,声音低而稳:“明天午时前,我要它传遍京城每条街。”
云娘接过稿纸。目光扫过标题《论边政虚耗》,指尖轻轻一颤。
她慢慢翻着,读得越久,眉头皱得越紧。
看到最后那句“文章若可焚,真理便无骨”,她忽然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只剩决绝。
她慢慢合上稿纸,轻轻吐了口气,声音有点哑:“你这文章……根本不是要给皇上看的。”
她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你这是……要捅破天啊。”
当晚,醉月楼里坐满了人。
云娘没穿舞衣,没抱琵琶,只一身素白长裙,头发用木簪简单挽起。
她站在台前,目光扫过全场——有附庸风雅的书生,有脑满肠肥的商人,也有来看热闹的百姓。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