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五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长安城在这一夜撤去了宵禁,成为了真正的不夜之城。朱雀大街、东西两市、各主要坊道,乃至曲江池畔,处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亮如白昼。仕女们结伴出游,文人墨客饮酒赋诗,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杂耍百戏吸引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元宵气息和鼎沸的人声。
帝国的心脏,在这一夜尽情跳动着繁华与祥和,仿佛要将冬日的阴霾与边关的血腥,都暂时忘却。
然而,在这片普天同庆的光影之下,暗影,从未真正散去。
蓝田县公府,书房。
叶青玄并未出门观灯。他面前摆着一局残棋,黑白双子纠缠厮杀,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机锋。他对面坐着的人,并非棋友,而是那位以耿直敢谏闻名朝野的郑国公——魏征。
魏征今日应邀而来,穿着常服,面色沉静。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扫过棋局,又落在叶青玄脸上,缓缓开口:“叶公爷邀老夫过府,想必不止是为了手谈一局,或是请教什么经国之道吧?”
叶青玄落下一枚白子,微笑道:“魏公明鉴。青玄病体初愈,又值佳节,想着魏公乃朝中柱石,道德文章皆为楷模,特请过府一叙,一是感谢魏公前番在朝中仗义执言,二是……确实有些困惑,想听听魏公高见。”
“哦?叶公爷智计百出,算无遗策,还有困惑需要问老夫这个‘不通权变’的倔老头?”魏征语气平淡,带着一丝惯有的锋芒。
“魏公过谦了。”叶青玄神色诚恳,“青玄所虑者,非一己之私,亦非一时之利。近日朝中风议,边关惨案,市井流言,想必魏公也有所耳闻。青玄自问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于国于民,不敢有丝毫懈怠。然则,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言青玄行事酷烈,招惹边祸;有人言青玄权柄过重,恐非国家之福。青玄愚钝,不知何以自处,还请魏公教我。”
他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将问题抛给了魏征,既是试探,也是借魏征之口,表明心迹。
魏征放下茶杯,正色看着叶青玄,目光锐利如刀:“叶公爷,老夫说话向来直来直去,若有得罪,还请海涵。你叶青玄,确有才干,于国有功。渭水退敌、预言蝗灾、推行新政、设立格物院、安定东南海疆,桩桩件件,老夫虽不喜你某些机巧手段,但亦承认其利国利民。此番西行历险,查获逆党线索,亦是忠勇可嘉。”
他话锋一转:“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升迁过速,圣眷过隆,所行之事又往往触动旧利,引人嫉恨,此乃常理。至于边关惨案是否因你而起,老夫不知详情,不敢妄断。但流言四起,必有源头。你可曾想过,为何这些流言能传播如此之快?为何总有人乐于相信,甚至推波助澜?”
叶青玄静听。
魏征继续道:“其一,你行事过于依赖‘不良人’等非常规力量,虽效率卓着,却难免予人‘阴私弄权’之口实。其二,你与军方将领(如程知节、尉迟恭)过从甚密,虽为私谊,然在旁人眼中,难免有‘文武勾结’之嫌。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太‘独’了。”
“独?”叶青玄挑眉。
“不错。”魏征点头,“你之新政,多由格物院出,由你一言而决,虽有益处,然士林之中,能理解、能参与、能分享其荣耀者几何?你打击关陇、查抄逆产,手段凌厉,然可曾给那些并非首恶、仅是依附之人,留下改过自新、乃至分润些许新政红利的机会?你将饼做大,却似乎只分给了陛下一人,以及你自己选中的人。长此以往,朝中岂能无人侧目?岂能无人心寒?岂能无人……惧你?”
这番话,可谓一针见血,直指叶青玄当前处境的核心矛盾。他能力太强,功劳太大,但权力和利益的分享却不够广泛,尤其是未能有效团结(或至少安抚)士大夫阶层,导致许多原本中立甚至可能支持改革的人,因恐惧或嫉妒而站到了对立面,至少是观望面。
叶青玄沉默片刻,拱手道:“魏公金玉良言,振聋发聩。青玄受教。然则,新政推行,阻力重重,若事事求全,迁就各方,恐寸步难行。且‘海神会’等逆党,行事诡秘狠辣,若不用非常手段,何以制之?”
“老夫并非要你束手束脚,更非要你对逆党仁慈。”魏征摇头,“老夫只是提醒你,为政之道,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打击首恶,自当雷霆万钧。但对那些随波逐流、并非铁板一块的势力,是否可留有余地,示以宽仁,甚至……化敌为友,或分化瓦解?你的格物院,除了工匠技艺,是否可以也吸纳一些有识之士,研究经史,编纂典籍,让那些自诩学问的文人,也有用武之地?你的新政,除了农工商之利,是否也可惠及文教,让天下读书人看到,跟着你,跟着朝廷,不仅有实惠,也有清名与前途?”
“以利诱之,以名动之,以势导之……”叶青玄喃喃重复,眼中闪过一丝明悟。魏征这是在教他,如何扩大同盟,如何将潜在的敌人,转化为可以争取的对象,至少是减少阻力的中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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