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悄然滑过两日。长安城表面的波澜似乎渐渐平息,市井坊间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只是那喧嚣之下,依旧潜藏着难以言说的谨慎与观望。皇城内的权力交接在血腥镇压后,以惊人的效率推进着,一道道出自秦王府而非东宫的指令,开始名正言顺地发往各部衙署。
“忘忧酒肆”依旧开门迎客,酒香醇厚,仿佛一块置身于激流之外的顽石。只是这顽石周围的水流,明显变得湍急了些。
叶铮明显感觉到,落在酒肆和他身上的目光,多了起来。有些是好奇,有些是探究,更多的,则是那种训练有素、不带感情色彩的审视。他知道,李安远派出的网,正在常乐坊乃至东市周边缓缓收紧。他这间不算起眼的酒肆,因着其独特的酒香和掌柜那份与众不同的气质,终究是落入了某些人的视线。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干净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酒客不算太多,三三两两。那个常来的老兵独自坐在角落,就着一碟盐水煮豆,小口抿着酒,神情是难得的安宁。几个力夫模样的汉子则围坐一桌,低声谈论着近日粮价的细微波动。
就在这时,门帘被掀开,两名男子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约莫三十岁年纪,身着锦缎常服,面容算不上英俊,但眉眼开阔,自带一股沉稳之气,步伐从容,目光扫过店内,带着一种不经意的审视。他身后跟着一个体型魁梧的随从,虽是寻常布衣打扮,但眼神锐利,太阳穴微微鼓起,手掌骨节粗大,显然是个外家功夫的好手。
这两人一进来,店内的气氛便为之一滞。那老兵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力夫们的谈话声也低了下去。这是一种小民对权势者本能的敏感。
跑堂的伙计立刻笑着迎了上去:“二位客官里面请,是用酒还是用些饭食?”
为首的男子微微一笑,笑容温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听闻你家‘忘忧酒’乃长安一绝,特来品尝。”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不算宽敞的店堂。
“好嘞!您二位这边请!”伙计机灵地将他们引到一处靠窗的位置,正好与叶铮的柜台不远不近。
叶铮在柜台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他的目光与那为首男子接触了一瞬,平静无波,随即自然地低下头,继续擦拭着手中的酒杯,仿佛来的只是两位再普通不过的客人。
然而,他心中已然明了。此人虽作富商打扮,但那份久居人上、不怒自威的气度,以及身后那名明显是军中好手的护卫,都昭示着他绝非寻常商贾。是秦王府的属官?还是某位即将在新朝得势的武将?
酒很快送上。那男子端起粗陶酒杯,先是置于鼻下轻轻一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小酌一口,在口中细细品味片刻,方才缓缓咽下。
“果然名不虚传。”他放下酒杯,赞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真诚,“清冽甘醇,入口绵长,后劲却足而不燥,难得的好酒。”
他抬眼,目光再次投向柜台后的叶铮,笑道:“掌柜的这酿酒手艺,怕是祖传的秘方吧?”
叶铮这才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而略显疏离的笑容:“客官谬赞了。不过是些山野粗浅法子,胡乱琢磨,登不得大雅之堂。”
“掌柜的过谦了。”男子身体微微前倾,看似随意地问道,“某观掌柜气度不凡,不似寻常商贾,倒像是位饱读诗书的雅士,何以在此经营这酒肆生涯?”
来了。试探开始了。
叶铮神色不变,一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酒杯,一边淡然道:“乱世求存,盛世求安。在下胸无大志,能借此薄酒,在这长安城得一隅安身,糊口度日,于愿足矣。读书……不过是闲暇时打发光阴罢了。”
“好一个‘乱世求存,盛世求安’。”男子重复了一遍,眼中精光一闪,“如今这世道,掌柜的觉得,是乱世,还是盛世?”
这个问题,看似闲聊,实则尖锐。尤其是在这政权更迭的敏感时刻,一言不慎,便可能招致祸端。
店内其他食客都屏住了呼吸,连那老兵都停下了喝酒的动作,紧张地偷眼瞧着这边。
叶铮擦拭酒杯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探究的视线,缓缓道:“乱世刚过,盛世未至。如今,当是黎明破晓,万物待兴之时。至于能否真正迎来盛世,要看执掌乾坤者,是否有吞吐天地之志,囊括四海之心,更要看……这天下人,能否各安其位,各尽其才。”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珠落玉盘。
那男子闻言,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他紧紧盯着叶铮,似乎想从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些什么。这番话,格局宏大,立意高远,绝非一个普通酒肆掌柜能言。尤其是“执掌乾坤者”、“吞吐天地之志”等词,更是直指那至高无上的权柄。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片刻后,那男子忽然哈哈一笑,打破了沉寂:“掌柜的果然非池中之物,见识不凡!某受教了!”他举起酒杯,“来,某敬掌柜的一杯,多谢你的好酒,还有这番……高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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