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在奏疏中痛陈,那些西洋番僧,以天学为名,实则簧鼓异说,煽惑众心。……最终,圣上明鉴,下旨将那些番僧尽数驱逐,其教亦被严禁。此事,便是我朝士林对这些西洋术士的明证啊!”
他将南京教案这件带有官方定性的政治事件搬出来,意图非常明显:连朝廷都认为西学是有害的,您身为皇孙,更应该明辨是非,远离这些异端邪说!
这番话,如同当头一棒,不仅敲在了朱由检的头上,也让旁边正心思活络的林富等人,瞬间冷静了下来。
朱由检心中暗自苦笑。他知道颜继祖的话虽有夸大成分,以偏概全,但反映的确实是当下主流士大夫阶层的思想。他后世的灵魂非常清楚,西学东渐带来的不仅仅是科学技术,更有文化和信仰层面的巨大冲击。
别的不说,单就天主教宣扬的“唯一真神”、不敬拜偶像、不祭祀祖先这一条,就足以与数千年来根植于中国人血脉中的儒家伦理和宗族观念产生最激烈的冲突。
本来华夏文明讲究的就是一个光宗耀祖,结果你西洋教士跑来说,祖宗不能拜,得拜你们的上帝,这不明摆着跟整个传统对着干嘛!“南京教案”的爆发,绝非偶然。
但理解归理解,眼看自己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就要因为这种思想上的隔阂而再次陷入僵局,朱由检心中实在不甘。
他试图做最后的努力,想将话题从奇淫巧术拉回到纯粹的商业层面,再次向林富请教一些关于出海航线和海外物产的细节。
然而,这一次,无论他问得如何巧妙,如何显得天真无邪,在座的几位福建乡党,包括那位之前还滔滔不绝的林富,都变得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哎呀,小公子,这出海的事,都是些粗人操持的,枯燥得很,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是啊是啊,海上风浪大,我们也就是混口饭吃,哪有什么奇闻趣事。不如……不如听苏先生说说同安的诗社,那才风雅!”
整个饭局的气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默契之中。没有人再愿意深入谈论任何与海有关的话题,仿佛那片蔚蓝的海洋,在他们口中成了一个不可言说的禁忌。
朱由检心中一沉,他渐渐品出味来了。
这些人,不是不想讲,而是不敢讲。
他们之所以如此忌讳,绝不仅仅是因为什么“南京教案”,或是海禁的国策。那背后,隐藏着一种更深层次的、对皇权的恐惧!
对于林富这样的商人而言,他们常年在刀口上舔血,早已习惯了与官府、海盗、番夷打交道,练就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但所有这些,都有一个前提——他们打交道的是官,是地方上的市舶司、是巡抚总兵,是那些可以用银子喂饱、可以用利益捆绑的官僚体系。
但眼前这个孩子代表的,不是官,而是皇!
明代的皇权,是一种天然拥有无限权力,却又极少遵守商业规则的存在!历史上,从郑和下西洋的官方垄断,到后来皇庄、内监开设的各种皇店,桩桩件件都表明,一旦皇室对某项生意产生了兴趣,那便意味着民间资本的末日。他们会毫不讲理地进行垄断、强买强卖,甚至直接没收。
所谓的与民争利,对于皇权来说,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林富他们害怕的,正是这个!
他们不想引起皇室对他们那片利润丰厚却又灰色地带丛生的海贸领域的过度关注。他们宁愿与地方官府同流合污,维持着眼下这种脆弱的平衡。一旦引来了皇孙这种级别的大鳄,谁知道会不会下一道旨意,就将他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商业帝国,连皮带骨地吞下去?
这才是他们闭口不谈的根本原因!
想通了这一层,朱由检的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思想上的禁锢,更是数百年专制皇权投射在整个商业阶层心头,那挥之不去的阴影。
这堵墙,比他想象中,还要厚,还要难以逾越。
朱由检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思想上的禁锢,更是数百年专制皇权投射在整个商业阶层心头,那挥之不去的阴影。这堵墙,比他想象中,还要厚,还要难以逾越。
眼看话题彻底聊死,再也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这场原本充满奇遇的宴席,气氛也渐渐冷了下来。颜继祖等人虽还在与余光秋说些场面话,但心思显然都已不在此处。众人心照不宣地加快了用餐的速度。
很快,酒阑菜尽,到了该散场的时候。
这时店里的小厮满脸堆笑地送上了账单。朱由检之前虽说过他来做东,但颜继祖作为在场的长辈和成年人,自然不能让一个孩童付账,这是基本的礼数。
颜继祖看也未看账单一眼,只是从袖中随意地摸出了一小锭约莫二三两的银子,“啪”地一声放在了托盘里,对着小厮豪爽地一挥手:“不必找了,多余的,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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