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之内,突然一片安静。
方从哲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这位门生,半晌,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好一个明白的结果,好一个为国为君的臣子本分!”
他抚掌赞道:“会甫,你能有此见识,老夫心甚慰啊!”
这一刻,两人之间再无试探。只一个眼神,一杯酒,便已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王勃一篇千古名篇《滕王阁序》,以“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八字,将江西的声名推向了极致。到了大明朝,尤其是国朝初期,江西籍的英才更是如同井喷般涌现,解缙、杨士奇、胡俨……
一个个光耀史册的名字,撑起了永乐盛世的半壁江山。
这股风气,在嘉靖年间达到了巅峰,却也迎来了拐点。
“人杰地灵甲天下,满朝文武半江西。”
这句流传于京城的民谚,既是赞誉,也是谶语。当江西籍的两大巨头——内阁首辅夏言与次辅严嵩,这对曾经的同乡,最终反目成仇,成为誓不两立的政敌时,整个江西官场集团的命运,便被彻底改变了。
那场惨烈的斗争,最终以严嵩迎合帝心、构陷害死夏言而告终。严嵩虽独揽内阁大权近二十年,风光无限,但这场胜利,却给他的家乡带来了致命的打击。
自严嵩倒台之后,整个江西籍的官员群体仿佛被抽走了灵脉一般,元气大伤,很长一段时间内,再也未能出过像夏言、严嵩那样的中枢高官。
渐渐地,世人对江西士子的印象,也从“经世致用”的干才,变成了“会读书、书生气浓”的文人。
然而,新入阁的东阁大学士吴道南,却似乎是个例外。
与那些皓首穷经、埋头于学说义理的同乡不同,吴道南为人更为务实,讲求经世致用。他自万历十七年高中进士之后,便一直在翰林院“养望”。到了明代后期,翰林院几乎成了内阁的预备班,非翰林不入阁,这已是官场惯例。
从万历十七年到三十七年,整整二十年的光阴,吴道南和其他清贵翰林一样,每日的工作便是掌制诰、修国史、为皇帝讲经筵,虽然清闲尊贵,却并无多少实权。直到万历三十七年,他才终于外放,被启用为礼部右侍郎,并代理尚书事务。
多年的沉潜,一朝得到施展抱负的机会,吴道南上任之后,立刻展现出了他那股压抑已久的干劲。
他一改官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积弊,大刀阔斧地重申国家典章法度,理清官员的谥号典则,不屈从于任何权贵的压力,一切秉公办理,一时间让暮气沉沉的礼部衙门焕然一新。
他更是不畏上意,为了敦促皇太子出阁讲学,竟一连上了十道奏疏!然而,当时的万历皇帝心中对储君出阁讲学另有盘算,对他的奏章自然是置之不理。
万历三十八年,京城一带遭遇大旱,民生凋敝。吴道南又上疏,请求皇帝清除蒙蔽圣听、壅塞言路、贪腐横行等五种“郁结”之气,条条切中时弊,振聋发聩。结果,神宗依旧不予采纳。
后来,朝鲜使者前来,请求购买大明朝的火药,吴道南力排众议,坚决反对,认为此举有资敌之嫌。西域的吐鲁番进贡美玉,他又上疏,以“君子不贵奇技淫巧之物”为由劝谏,不予收受。辽东总兵提议在边疆重地也开设科举,选拔文官,他则认为辽东乃国之藩篱,当以武备为重,开科取士会分散精力,于是搁置了这一提议。
可以说,吴道南的每一次出手,虽然抛开时代发展不谈,但都精准地符合当时历史环境下的价值观!积极展现了他务实、强硬且极富远见的政治风格,与当前官场可谓格格不入!
后来,他因父亲去世,依照祖制回乡丁忧。直到这个月,才刚刚服丧期满,便被一道圣旨,直接从乡野之间,征召入了内阁。
多年的蛰伏,加上丁忧期间对民间疾苦的深刻体会,让吴道南积蓄了满腔的抱负。一入阁,他几乎是无缝衔接,立刻就进入了工作状态。先是就瑞王朱常浩的婚礼规制上疏,提出了详尽的建议。紧接着,储宫出讲、诸王豫教、选拔勋旧大臣、举荐被遗忘的贤才、撤换祸害地方的矿监税使、补齐空缺的言官职位……
一道道奏疏,如雪片般递到了万历的跟前。然而,结果还是一如既往的老样子。
那位深居九重、厌倦了朝政的万历皇帝,对他这位新任阁臣的所有奏请,尽数留中不发,未置一词。
就仿佛,他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击打在了一团厚重的棉花之上,无声无息,毫无回应。这便是万历朝晚期,一个有心作为的臣子,所必须面对的无奈与困境。
此时师生二人间的默契达成,气氛也变得更加轻松起来。方从哲为吴道南布菜,吴道南则为方从哲斟酒,言谈之间,已少了几分试探,多了几分同僚间的坦诚。
吴道南放下酒杯,脸上却不见丝毫轻松,反而蹙起了眉头,轻轻一叹。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凝重:“恩师在上,学生有一言,不吐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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