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粗糙的瓷碗,在昏黄的灯光下,重重地碰在了一起。
待一杯辛辣的黄酒下肚,徐应元脸上的红晕,也更浓了几分。他笑嘻嘻地凑近了些,用手肘碰了碰李进忠,压低了声音,打趣道:
“老哥,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可别恼。咱们那位五殿下,是灵童下凡,心思活络,平日里对手底下的人,也确是宽厚,时不时地,定然也少不了给你些赏赐。你那私囊里,怕是也存下了些许家底了吧?”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抹既羡慕又鄙夷的神色:“只是你那点子辛苦钱,跟方才说的那位邱公公在外面当税监,每日里成千上万两银子的进账比起来,那可真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尖尖儿罢了!”
李进忠闻言,却是苦笑一声,将手中的酒杯缓缓放下,那双因为饮酒而略显迷离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
他看着徐应元,摇了摇头,道:“兄弟,你这话说到我老哥心坎里去了。只是你只瞧见了那邱公公如今的风光,却又哪里知道这风光的背后,要担多大的风险?要舍弃多少的东西?”
徐应元闻言,也是一愣,有些不解。
李进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也变得低沉了几分:“咱家为何对那‘富贵险中求’的路子,提不起半分兴致?却又为何宁愿在这宫里头守着五殿下这个‘安稳’差事?”
“说到底啊!”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厚厚的宫墙,望向了那遥远的、不知名的远方,“还不是因为穷怕了啊!”
他端起酒杯,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仿佛是要将所有的往事,都随着这杯酒,一同咽下肚去:
“不瞒兄弟你说,我老哥我啊,隆庆二年生的,算起来,也有四十好几的人了。我们老家肃宁县,也不是什么富裕的县份,穷乡僻壤的,既远离了那南边的繁华,也无那五色迷了眼,更没那妖冶乱了心。按理说啊,这等地方,出的,也该是些淳朴憨厚的乡民才是!”
他说着,又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酒。徐应元见状,连忙又拿起酒壶,殷勤地给他倒上。
李进忠喝得是眼圈都有些发红了,话也渐渐地多了起来:“可这世道,哪儿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讲?咱们那河间府,就因为离着京师近,那些个皇亲国戚、勋臣贵胄,便都爱来我们那儿圈地占田!那胃口,是越来越大,今天圈这一片,明天占那一块儿!”
“他们占了的地,便成了自家的‘庄田’,也不用给朝廷纳税!可苦了咱们这些寻常的老百姓!官府的赋税,是一年比一年重,地是越种越少,这日子,如何能撑得下去?大伙儿扛不住,便也只能是将那几亩薄田,卖给了那些大户。失了地的,便也只能去租那些个庄田来种。一亩地,好年头坏年头,都得先交上三钱银子的田租,一到灾年,便是卖儿卖女,也交不上啊!”
“兄弟你说,”
他端着酒碗,看着徐应元道:“这租官府的田来种,丰收的年头,也不过是仅够糊口!一赶上灾年,那不卖孩子,便是真真活不下去了!”
“谁说不是呢!”
徐应元闻言,也是深有同感地一拍大腿,“这年头,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府里的猪狗,吃的都比咱们寻常老百姓家要好!”
李进忠或许是真的喝多了,又或许是这些话,在他心里头,早已憋了太久。他此刻迷离之间,竟是全然没了平日里的那份谨慎和隐忍,只听他继续说道:
“我们老家,叫梨花村,就因为村东头,有那么一大片祖上传下来的梨园,大伙儿秋收之后,还能指着卖些梨子,换几个零钱。可偏偏我们那儿不仅是贵人多,还要给朝廷养官马!”
“养官马?!”
徐应元一听,也是皱起了眉头,“那岂不是更苦了?!”
“谁说不是呢!”
李进忠的声音,已是带上了几分哽咽道:“这粮,自己还吃不饱呢,就得先紧着那些个畜生!这田,是越种越穷!越种越没盼头!”
“我家,本来也还有那么几亩薄田。可奈何,家里头添丁进口,人多了,那地里头出的粮食,却也养不活一家老小了。我老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哪里懂得什么别的营生?眼见着生计陷入了困顿,他也只能是跑到县城里,去给人打些零工,耍耍把式,挣几个辛苦钱,来养活一大家子。”
“我那老娘,便留在家里当家,一面伺候庄稼,一面在农闲的时候,日夜不停地织布纺线,拿到集市上去,换些个零碎的铜板,补贴家用。我大哥,十三岁起,便跟着人去扛小活儿;到了十八岁,更是要去码头上扛大活儿,给那些老爷们卖命,当那苦大力!”
“即便如此,”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辛酸,“我们全家,也不过就是半糠半菜地,勉强度日罢了!”
徐应元本来喝酒,讲究的便是有酒有故事。他听着李进忠这番掏心窝子的话,也是听得是唏嘘不已,不时地迎合几句,还不住地,为他添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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