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三,函谷关以东七十里,天工院秘密工坊。
这里没有函谷关前的肃杀,也没有关中平原的焦土,只有一种近乎诡异的静谧。巨大的山洞工坊内,火把通明,空气里弥漫着硝石、硫磺、油脂和某种特殊粘合剂混合的刺鼻气味。
墨羿,这个年近五旬、头发已半白却眼神狂热如少年的天工院首席大匠,正用布满老茧和灼烧伤痕的手,轻轻抚摸着一具已组装完毕的“神火飞鸦”。这器物形如展翼大鸟,长约八尺,翼展近丈,骨架以轻韧竹木扎成,外蒙浸过桐油的厚纸与薄绢。鸦腹中空,填塞着以火药、油脂、硫磺、松香等物混合制成的“猛火膏”,引信从尾部引出。双翼下各绑一支以火药推进的“火龙箭”,用以提供短程飞行动力。
这不是战场上新奇的玩意。数年前,墨羿就献上过雏形,在平定东瀛、震慑南洋时小规模使用过,威力惊人,但造价昂贵,工艺复杂,储存危险,且受风向影响极大,一直作为秘密武器封存。
“陛下请看,”墨羿的声音因激动而微颤,“这批新制飞鸦,改进了火药配比,猛火膏粘稠如膏,遇物即附,水浇不灭。火龙箭推进力增强三成,最远可飞三百步!且尾部加装了简易方向舵,虽不能精确制导,但齐射时覆盖范围更可控!”
欧阳蹄站在工坊高处平台,俯视着下方洞库中整齐排列的、密密麻麻的数百具“神火飞鸦”。它们静卧在特制架子上,鸦头统一朝向出口,在昏暗火光下,像一群等待唤醒的幽冥凶禽。那股混合的气味更浓了,刺激着鼻腔,也刺激着神经。
他身后,仅跟着猗顿与两名绝对亲信的侍卫。连苍泓、白起都不知道皇帝秘密离开了前线大营,来到这深山中的绝密所在。
“准头如何?风向影响?”欧阳蹄的声音在空旷山洞中回响,听不出情绪。
“这……”墨羿脸上狂热稍褪,换上一丝技术性的严谨,“齐射覆盖,可保百步见方区域尽成火海。然单具精度,仍受风力左右,尤是在关中平原,秋冬之风向多变……但若数量足够,覆盖轰炸,精度不足可以数量弥补!”他眼中重新燃起光芒,“陛下,三百具!只需三百具齐发,足以将咸阳一座城门楼连带周边百丈区域,化为不焚尽不熄的烈焰地狱!”
欧阳蹄沉默着,走下台阶,来到一具飞鸦前。他伸手触碰那冰凉而坚韧的蒙皮,指尖能感觉到里面填塞物的紧实。这轻巧的造物,即将承载的却是最极致的毁灭。
“墨卿,”欧阳蹄忽然问道,“你造此物时,可曾想过,它会落在何处?是军营,是城墙,还是……民居街巷?是军士身上,还是妇孺头顶?”
墨羿愣了一下,似乎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皱起眉头,像个专注于难题的孩童:“陛下,此乃军国利器,自当用于破敌要害。至于落点……臣只负责让它飞得更远,烧得更旺。战场之上,岂能区分得那般细致?若能早日结束战事,便是功德。”
“功德……”欧阳蹄咀嚼着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他不再询问,转身走向洞口。
洞外,寒风凛冽,远山如黛。函谷关方向的天空,似乎总是蒙着一层灰黄的尘霭。而关中平原,此刻应是遍地焦黑。
他脑海里闪过连日来堆积如山的军报:函谷关下新增的阵亡名录;白起军中因袭扰和补给困难导致的非战斗减员数字;转运使哭诉民夫不堪重负、逃亡日增的奏章;还有斥候绘制的,咸阳外围那些越发坚固的营垒、塞满粮草的仓库、以及被强行迁入城中、眼神麻木的百姓草图……
秦人的韧性超乎想象。焦土战术、游击袭扰、凭坚城消耗……他们正在用整个关中的荒芜和无数底层军民的生命,构筑一道血肉与烈焰的堤坝,试图拖垮欧越这头巨兽。
常规战争,已陷入泥沼。每拖延一日,欧越的国力便多消耗一分,变数便多增加一成——北方的匈奴,东北的燕国,乃至国内可能因久战生出的怨望……
欧阳蹄闭上眼。他仿佛能看到张仪归隐前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听到他说“非常之谋,需待非常之时”。如今,这时刻到了吗?
“陛下,”猗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低声道,“黑冰台最新密报,咸阳城内,三日前,公子巿与公子悝的支持者再次爆发冲突,死伤数百。但范雎已出面调停,似有联合抗我之意。若让彼等整合完毕,凭咸阳城高池深,存粮足支一年以上,届时……”
一年。欧越耗不起一年。
欧阳蹄睁开眼,眸中最后一丝犹疑如露水被烈日蒸干,只剩下冰封的决断。
“传令。”他的声音比洞外的寒风更冷,“天工院所有库存‘神火飞鸦’,即刻起运,秘密前往预设阵地。着墨羿亲率所有熟练匠师随军,负责发射事宜。”
他顿了顿,补充道:“目标:咸阳外围,灞上东、西大营,渭水南岸转运粮仓,及所有探明的、靠近城墙的军械作坊。尽量避开明确标识的密集民坊区——但若风力所致,无法避免,便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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