凫厘踉跄着走到欧阳蹄面前，这位为欧越技术崛起呕心沥血的老臣，此刻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尚带余温的焦土上，老泪纵横，以头触地，哽咽得几乎无法成语：“王上！王上啊……是老臣……是老臣无能！是老臣失察！急于求成，贪功冒进，未做万全之测试，便贸然推行新法……酿此……酿此弥天大祸！致使忠勇工匠死伤枕藉，国家蒙受巨大损失……老臣……老臣万死！万死难辞其咎啊！” 他额头抵着地面，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那浓重的自责与无尽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压垮。
欧阳蹄看着脚下这位从南迁之初就坚定不移追随自己、将毕生所学乃至齐地家族的资源都投入到欧越建设中的老臣，看着他花白须发间的尘土与泪痕，听着他声嘶力竭的忏悔，心中亦是翻江倒海。他深吸一口带着焦糊与血腥气的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弯腰，伸出双手，稳稳地将颤栗不止的凫厘从地上扶起，声音沉痛，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坚定力量：“凫厘，探索未知、攀登技艺高峰之路，从来都是荆棘密布，险阻重重，岂能奢望一帆风顺，毫无风险？此事，绝非你一人之过。天工院上下，从寡人开始，皆有探索求知之责，亦当共同承担这探索路上必然伴随的风险与代价！”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周围渐渐聚拢过来的、脸上带着悲戚、恐惧、茫然等复杂情绪的工匠们，提高了声音，那声音穿透了悲伤的氛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诸位工匠！诸位欧越的栋梁！今日所流之血，绝不会白流！寡人于此，对天立誓：所有在此次事故中不幸罹难的勇士，皆以国士之礼厚葬，灵位入祀英烈祠，永享祭祀！其家眷父母妻儿，由国库拨付钱粮，奉养终老，使其生有所养，老有所依！其年幼子女，由官府设立专款，抚育至成年，并优先入学宫或天工院习艺，继承父志！”
他顿了顿，目光更加锐利，承诺也更加具体：“所有受伤者，无论轻重，疾医营将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救治！所需药材，无论珍稀，敞开来用！所有伤者，依伤情等级，赏赐加倍抚恤，养伤期间，薪俸照发，绝不使任何一位为我欧越流血流汗的勇士，再因伤病而生活困顿，家宅不安！”
承诺的话语如同温暖的泉水，稍稍抚平了人们心中的恐惧与悲伤。随后，欧阳蹄迈开步子，走向那些临时搭建、充斥着药味与呻吟声的救治棚屋，亲自探望伤员。在公输慎的床榻前，这位肩背处裹着厚厚麻布、脸色因失血而苍白如纸的老匠人，听到动静，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行礼，却被欧阳蹄快步上前，轻轻而坚定地按住。
“公输先生，万万不可动！安心静养，伤势要紧。”欧阳蹄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公输慎虚弱地咳嗽了几声，牵动了伤口，眉头因剧痛而紧锁，但他那双因常年凝视炉火与图纸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却绽放出异常清明而执着的光芒。他望着欧阳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缓慢却无比清晰地说道：“王上……工匠之魂，在于……精益求精，探索技艺之极致……岂能……岂因前路危难，便……畏缩止步？此次……此次是我等学艺不精，未曾……料及物性变化之险……下次，定要……算得更准，准备得更足！定要……拿下这高温炼钢之法！” 他的话，没有豪言壮语，却道出了所有真正匠人深入骨髓的信念——恐惧或许是人类本能，但对技艺突破的渴望、对未知领域的好奇，以及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担当，远比恐惧更为强大，更能驱动他们前行。
欧阳蹄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双手，重重地握了握公输慎那布满老茧、此刻却有些冰凉的手。一切的理解、支持与期望，都在这无声的紧握中传递。
这场以生命为代价的惨痛事故，如同一盆冰冷刺骨的警醒之水，彻底浇灭了天工院上下可能因过往一系列技术成功而滋生出的些许浮躁与冒进之气。在欧阳蹄的严令下，凫厘强忍悲痛与自责，牵头组织所有资深工匠，无论来自齐国还是越地，放下所有成见与隔阂，共同参与，开始制定一套极其详尽、甚至堪称苛刻到极点的安全规程与操作规范。从原材料的检验标准，到新配方、新工艺的试验流程与审批层级；从每一座炼炉的日常检修周期与标准，到高温高危操作时的防护措施与应急预案；从每一位工匠的岗前安全培训，到每一个环节的交叉检查与责任追溯……都被反复推敲、辩论，最终白纸黑字，写入了那部日后被称为《天工规章》的厚重典册之中。那些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惨痛教训，化为了条条框框的铁律，旨在最大程度地捆住“意外”这头猛兽的爪牙，避免悲剧重演。
时光流逝，事故带来的直接阴霾随着废墟的清理、伤者的逐渐康复而缓缓散去，但那份沉重的记忆，却如同烙印，永远刻在了每一个亲历者的心中。天工院核心区域一角，一处相对僻静、可闻远处瓯江涛声的地方，悄然立起了一块不甚起眼、却打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石碑。石碑上没有铭刻任何华丽的颂圣辞藻或功绩叙述，只以朴素的刀笔，深深镌刻着此次事故中不幸罹难的三位工匠的姓名，以及一行力透石背的铭文：
“蹈烈焰而探前路，铸英魂以砺千秋。——欧越天工院众匠敬立，启定五年仲夏。”
炉火，终将再次熊熊燃烧；风箱，依旧会不知疲倦地鼓动；叮叮当当富有生命力的打铁声，也重新成为了这片区域的主旋律。只是，在这熟悉的声音里，多了一份经历生死考验后的沉静，一份对自然规律与物性的敬畏，以及一份融入血脉的谨慎。
而曾经隐约横亘在齐越两地工匠之间，那层因地域、传承、习惯不同而产生的薄冰，也在这场共同经历的生死考验与后续制定规章、重建工坊的紧密合作中，彻底消融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牢固的、基于对彼此技艺水平的由衷认可、对专业精神的共同追求，乃至可以将后背与生命相互托付的、真正的袍泽之情。
匠魂，在无情炉火的残酷淬炼中，非但没有泯灭，反而褪去了浮华与杂质，变得更加纯粹，更加坚韧，更加闪烁着一种属于创造者与开拓者的、不屈不挠的光芒。
第九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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