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院坐落在东瓯城南,与工肆区相邻却又被一道两人高的夯土墙单独隔开,墙头插满了防止攀爬的尖锐陶片。墙内终日回荡着与市井喧嚣截然不同的声响——金属的锻打、锯木的嘶鸣、石磨的转动,间或夹杂着工匠们短促有力的呼喝和争论。当姒蹄在凫厘的陪同下步入其中时,一股混杂着煤烟、熔融金属、新鲜木料、桐油和汗水的灼热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踏入了一个与外界迥异的、充满力量与创造的神奇领域。
院内区域划分明确,秩序井然,以一条铺设碎石的中央甬道为轴,向两侧展开。左侧的冶铁区,数座改良后加装了畜力鼓风囊的高炉正喷吐着炽热的橘红色火焰,赤膊的工匠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晶亮,他们呼喝着统一的号子,抡动数十斤重的大锤,将烧得白热的铁块在铁砧上反复锻打,每一次锤击都迸溅出耀眼的火星,如同节日的烟火。右侧的木作区则显得“文静”许多,但同样忙碌,匠人们或蹲或坐,按照摊开的牛皮图纸,用刨、凿、锯精心制作着连弩的弩臂和箭匣,锋利的工具在木料上游走,卷起阵阵带着清香的刨花,如雪片般堆积在脚边。更深处,还有专门制作皮甲、浸泡弓弦、以及试验战船模型的工棚,各有专注的匠人在其中忙碌。
“主公请看,”凫厘引着姒蹄来到一处由持戟卫兵把守、挂着“机要重地”木牌的工棚,这里正是连弩的核心组装区。光线从高窗射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微木屑和金属粉尘。几名头发花白、眼神却异常专注的老匠人正围着一张宽大的木案,借助放大镜和特制的精密卡尺,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闪烁着幽蓝光泽的钢制弩机、弹簧和青铜轮轴安装到已经打磨光滑的木制底座上,他们的动作轻柔而稳定,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一丝震动影响最终的精度。“按照您的要求,‘东瓯一型’连弩已开始小批量生产,目前日产三具,待工匠更熟练后,产量还可提升。关键部件皆由炒钢法所得之精钢制成,韧性与硬度远超寻常铸铁。”
姒蹄拿起一架近乎完工的连弩成品,入手沉甸甸的,他仔细检查着每一个榫卯的结合处、机括的联动、以及弩弦的紧绷度,用手指轻轻拨动扳机,感受着那蓄势待发的力量,点了点头:“精度和耐用度是关键,尤其是这弩机和箭匣,关乎临阵连射不卡滞。宁可慢,不可滥。每制成一具,都需严格校验,记录在案。”
接着,他们又来到冶铁坊的核心区域——淬火间。这里温度更高,热浪逼人。一名年轻学徒正全神贯注地在老师傅的指导下进行至关重要的淬火操作。只见那老师傅用长钳夹起一块烧得通体透红、仿佛蕴含着一轮小太阳的剑胚,迅速而平稳地浸入旁边一个盛满特制淬火液(由牲口尿液、油脂和某种植物汁液混合而成)的石槽中。
“刺啦——!”一声长响,伴随着大量蒸腾而起的浓密白雾,瞬间弥漫了整个工棚,带着一股奇特的焦糊气味。当剑胚再次被取出时,原本暗红的剑身已然呈现出一种完美而均匀的幽蓝夹带着隐隐流水纹的色泽,在工棚昏暗的光线下,竟似有寒芒在刃口流动。年轻的学徒和周围的工匠看到这成功的淬火效果,都忍不住发出一阵压抑着的、充满成就感的低低欢呼。
“好!”姒蹄眼中闪过赞赏之色,他接过那柄尚带余温的剑胚,用手指轻弹剑身,发出清越悠长的嗡鸣,“淬火之功,存乎一心。此钢坚韧,足堪大用!当重赏此淬火师傅与学徒。”
然而,在这片热火朝天、力求精进的景象中,也并非全无纷争。在战船模型工棚外,几名皮肤黝黑、手指粗糙的东瓯老船匠正与几位衣着略显不同、口音带着齐地特色的工匠争论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横飞,焦点在于新式战船的龙骨结构与风帆索具的布置方案。
“尔等之法过于保守!龙骨如此接榫,强度固然有,却失之笨重!江心浪急,需更灵巧之船身!”一位东瓯老船匠拍着桌子,桌上一个精致的船模都被震得跳了一下。
“齐地海船皆用此等加固之法,历经风涛考验,岂有谬误?尔等久居内河,山野之见,岂知大江风浪乃至海上飓风之威!”一位齐国工匠毫不示弱,指着窗外隐约可见的瓯江方向反驳。
凫厘见状,连忙快步上前调解,他并未偏袒任何一方,而是仔细听取双方的理由,又俯身仔细查看了船模的各个细节,最后取了一个折中优化的方案,既保留了齐地海船龙骨结构的部分加固理念,又采纳了东瓯船匠对船只灵活性的改进建议。双方虽然依旧有些悻悻然,但面对凫厘这位技术权威提出的、更具说服力的方案,也只能暂时压下火气,拱手领命,散去继续投入工作。
这番景象看在姒蹄眼中,让他既欣慰于工匠们为求至善而发生的争执所体现出的钻研精神,也更深切地意识到,随着技术交流的深入和项目复杂度的提升,明确界限和规范管理变得愈发重要。他随即召集了凫厘、公输慎以及各工坊的资深匠师,在天工院的正厅内举行了一次闭门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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