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像一只温柔的手,缓慢而坚定地抚过长江。水温一天天升高,不再有冬日刺骨的寒意,而是变得温润适意。水下的世界也随之鲜活、繁忙起来。沉睡了一冬的水草舒展开蜷缩的叶片,在光线下摇曳出朦胧的绿影。鱼群明显变得更大、更活跃,产卵季节让它们成群结队地在浅滩和水草丛边缘游弋,为豚族提供了丰盛的餐桌。连水流似乎都变得轻快了些,携带着更多融雪带来的清新气息和远方泥土的味道。
对呦呦来说,这个春天不仅仅是食物更易得的季节,更是它“观察事业”蓬勃发展的时期。自从那次泼水事件和发现红顶房子后,它对那些岸上和水上的“两脚兽”,产生了一种愈发浓厚且系统化的兴趣。他们不再是模糊的、嘈杂的背景,或是需要简单归类为“危险/无害”的存在。他们开始呈现出鲜明的、个性化的轮廓,每一种轮廓都伴随着独特的声音、气味、节奏,以及——在呦呦越来越敏锐的感知中——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图”或“气质”。
它像一位孜孜不倦的自然学家,只不过研究的对象,是那些两条腿行走的生物。而它的“研究笔记”,不是文字,而是储存在声呐记忆和身体本能里的一首首“歌谣”。
第一位被呦呦清晰“建档”的两脚兽,是“静默石”。
那是在双月滩更上游的一片宁静河湾,岸边长着一棵歪脖子老柳树,垂下的枝条几乎要拂到水面。老柳树下,有一块平坦的、被水流磨圆了棱角的大青石。
几乎每一个天气晴好的清晨,太阳还没完全驱散江面上的薄雾时,那块大青石上,就会出现同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雄性两脚兽。它穿着颜色暗淡、式样简单的衣服,戴着一顶同样陈旧的帽子。它总是带着一根细长的杆子(鱼竿),一个不大的箱子(渔具箱),还有一条毛色黄白相间、安静趴在它脚边的大狗。
它的出现,本身就像那石头的一部分,沉静,稳固,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没有喧哗,没有匆忙的动作,只是静静地坐下,摆弄好那根杆子,将它远远地伸向江水,然后,就凝固成了一座雕塑。
起初,呦呦只是远远地看着。这个身影的规律性引起了它的注意。和那些喧闹的游客、来往不定的船只不同,这个两脚兽的出现,像日出日落一样有规律。而且,它的“安静”是一种有质量的安静,不同于无人时的空寂。那是一种专注的、凝神的安静,仿佛它的全部精神都顺着那根细长的杆子,融入了江水的脉搏之中。
波妞告诉过它:“钓`者`有`竿`线`网`远`之。” 在豚族的经验里,带竿的两脚兽往往意味着潜在的威胁,最好保持距离。
但呦呦观察了几天,发现这个“静默石”截然不同。它抛竿的动作轻柔精准,几乎不惊动水面。它坐在那里,一坐就是大半天,除了偶尔极缓慢地收竿换饵,几乎纹丝不动。更重要的是,呦呦的声呐从未在它附近扫描到任何渔网的迹象,也从未感知到任何针对水族的、带着掠夺意味的紧张气息。甚至,有时它钓起不大的鱼,会看上一眼,又轻轻摘钩,将它们放回水中。
它脚边的那条黄狗也很有趣。它从不乱叫,只是偶尔抬起头,耳朵转动,嗅嗅空气,或者慵懒地打个哈欠。它的存在,像一道温热的、毛茸茸的屏障,隔开了外界的纷扰,更强化了那种“静默领地”的氛围。
有一天,呦呦按捺不住好奇心,在家族于附近水域觅食时,稍稍游近了一些。它保持在水下足够安全的深度,只将声呐脉冲小心翼翼地投向那块大青石。
反馈回来的图像非常清晰。那个两脚兽闭着眼睛,脸庞被帽檐遮住大半,布满皱纹的皮肤在晨光中显得粗糙而平和。他的呼吸缓慢悠长,与江水的起伏几乎同频。那根鱼竿的末端,细线没入水中,但并无剧烈的挣扎或拉扯。一切都处于一种奇异的、静止的平衡中。
就在这时,那两脚兽忽然动了。不是收竿,而是从身边的箱子里,拿出一块小小的、灰白色的东西,掰下一小块,没有自己吃,而是随手扔向了远离鱼竿的、靠近呦呦方向的水面。
“噗通。”很小的一声。
那小块东西很快沉了下去,吸引了几条小鱼。黄狗也只是抬了抬眼皮,又趴了回去。
这个动作随意得像拂去衣袖上的草屑,没有任何刻意,也没有期待回报的意图。仿佛只是与这片江水分享一点点他自己的所有。
就是这一刻,呦呦心中那首关于这个两脚兽的歌谣,忽然清晰起来。他不再仅仅是“戴帽子的安静钓者”,而是有了灵魂和韵律。
“静`默`石`晨`光`中`呼`吸`共`江`水`竿`如`须`探`水`脉`手`有`余`食`轻`掷`无`声`语`黄`犬`伴`身`侧`共`守`此`片`宁`”
旋律低缓,绵长,像柳枝拂过水面,像它自己平缓游动时的水波。它将这首歌谣与这个身影、这个地点、这份独特的“静默”牢牢绑定。从此,“静默石”成了它在自己那幅不断扩展的“长江认知地图”上一个固定的、散发着安宁气息的坐标。它依旧不会靠得太近,但每次家族巡游经过这片河湾,看到那个身影时,他都会在心里,无声地哼唱起这首歌谣,仿佛一种隔空的、无人知晓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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