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城保塞军大营的地牢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血腥气。陈四被绑在刑架上,赤裸的上身布满鞭痕,有些伤口已经化脓,引来苍蝇嗡嗡盘旋。
郭荣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本账册的抄本——那是昨夜陈四终于松口,供出的刘老七车马行七年来的暗账。账目很细,细到每一笔交易的时间、货品、数量、经手人、分成比例,都清清楚楚。
“咸平三年二月,运桐油三十桶往云州,收货人耶律斜轸部将萧达鲁……分成黄金五十两。”
“咸平四年七月,运弩箭两千支往幽州,收货人韩氏商行……分成白银八百两。”
“咸平五年十月,运硫磺十五车往沧州,收货人王记渔货……分成铜钱三百贯。”
郭荣一页页翻着,越翻手越抖。这些交易,有些他知道,有些他默许,有些……他根本不知道刘老七胆子这么大,敢直接和契丹人做买卖。
“将军,”陈四虚弱地抬起头,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我知道的都说了……求您,放过我老婆孩子……”
郭荣合上账册,盯着他:“这些账目,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刘掌柜……刘老七自己记了一本总账,但去年冬天被他烧了。我是凭着记忆,又偷偷抄了一份,藏在……藏在城隍庙神像底座下面。”陈四喘息着,“我怕有一天……能用它换条命。”
“聪明,”郭荣点头,“但太聪明的人,往往活不长。”
他转身走出地牢,阳光刺眼。孙胜跟上来,低声道:“将军,城隍庙那边已经派人去了,确实找到了账册原本。还有……沧州那批货,明日辰时出发,走官道。咱们的人已经埋伏在关卡。”
“多少人?”
“三十精锐,都换了便装。关卡守军那边也打点好了,到时候会‘恰巧’换防,换上咱们的人。”
郭荣停下脚步,看着军营里操练的士兵。这些兵跟了他十几年,有些从少年跟到中年。他不知道,这次行动之后,还能不能带着他们全身而退。
“将军,”孙胜犹豫了一下,“胡广那边……毕竟是‘山阴客’的人。咱们动了他的货,会不会……”
“就是要动,”郭荣眼中闪过狠色,“不动,朝廷那边交代不过去。动了,才能逼‘山阴客’露出马脚。况且……胡广这些年吃得够饱了,该吐出来些。”
他说完,大步往军帐走去。孙胜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将军这次是铁了心要选边站了。只是选的哪边,他看不透。
午后的阳光将郭荣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沙土地上,像一把出鞘的刀。
同一时刻,晋阳留守府的书房里,赵匡胤正在看张琼从真定送来的第二份密报。
密报写得很隐晦,用了商贾的暗语,但赵匡胤看得懂:胡广邀“赵贵”合伙运货,货物可疑,三日后出发。郭荣已在关卡布防,意图不明。
“将军,”卢文翰站在一旁,“张将军这是以身作饵啊。万一郭荣真的动手……”
“那就动手,”赵匡胤放下密报,“张琼带去的二十人,都是百战老兵。郭荣不动便罢,若动,正好试试保塞军的成色。况且……张琼知道该怎么做。”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从真定划向沧州:“告诉我们在沧州的人,盯紧王记渔货铺。那批货一出城,立刻飞鸽传书。我要知道,郭荣到底是真查,还是做样子。”
卢文翰记下,又问:“那潞州那边……”
“潞州?”赵匡胤笑了,“李筠这次做得漂亮。冯家父子的人头,陈御史的认可,再加上发还田产、限租三成的仁政……潞州的民心,已经向朝廷倾斜了。告诉李筠,陛下很满意,不日将有嘉奖。”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有几分讥讽。卢文翰听出来了,低声问:“将军觉得……李节度使并非真心?”
“真心?”赵匡胤摇头,“乱世里,真心最不值钱。李筠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低头,什么时候该表忠心。这就够了。朝廷要的不是他的真心,是他的配合。”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赵匡胤走到窗前,看见一队劝学所的学子正从街上走过,领头的陆明远手里捧着个木盒,身后跟着十几个孩子,个个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
“那是……”
“是劝学所采收的第一茬柴胡,”卢文翰道,“陆明远说要送到留守府,请将军过目。孩子们……都很激动。”
赵匡胤看着那些孩子,最小的不过五六岁,走路还不太稳,却努力挺直脊背,像捧着什么珍宝。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早亡,家道中落,他带着弟弟妹妹在洛阳街头讨生活的情景。那时若能有人给他一口饭吃,教他几个字,他大概也会像这些孩子一样,眼睛亮晶晶的。
“让他们进来吧。”
片刻后,陆明远带着孩子们走进书房。石娃捧着木盒,小心翼翼走到赵匡胤面前,仰起小脸:“将军,这是我们种的药。”
赵匡胤蹲下身,接过木盒打开。里面是晒干的柴胡根,黄褐色,粗细不一,还带着泥土的痕迹。他拿起一根,放在鼻下闻了闻——清苦的草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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