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十,晋阳城西大营的暮色里浮动着不安的气息。
这本是降卒临时安置的营地,草草扎起的帐篷像一片灰白色的蘑菇,散落在收割后的麦田上。营地里炊烟稀稀拉拉,因为大多数降卒选择去城内官设的粥棚领饭——那里好歹是热粥,而营中分到的多是硬邦邦的干饼,得就着凉水才能咽下。
王五蹲在自己的帐篷外,小口小口嚼着饼。他是朔州军的老兵,四十二岁,脸上刀疤从左眉斜到右颊,是早年抗契丹时留下的。此刻他目光看似涣散,实则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五哥。”旁边帐篷钻出个年轻人,叫栓子,才十九,脸上稚气未脱,“俺听说明日要‘甄别’……啥叫甄别?”
王五咽下最后一口饼,声音压低:“就是分人。愿意继续当兵的站一边,愿意回乡种地的站一边。”
“那……咱们站哪边?”
“你想站哪边?”王五反问。
栓子犹豫了:“俺娘还在朔州……可听说契丹占了蔚州,回乡的路断了。要是当兵,是不是……就得跟着周军打契丹?”
“怕了?”
“不是怕!”栓子梗着脖子,“俺爹就是死在契丹人手里的。可……”他声音低下去,“可咱们现在是降卒,周军真信咱们?别到时候让咱们冲在前头当炮灰。”
王五没答话,目光投向营地中央那几顶较大的帐篷。那里住着十几个原北汉的中低层将校,自打入营就聚在一起,不知密谋什么。白天有人看见他们帐中有酒——酒是违禁品,哪来的?
“栓子,”王五忽然说,“今晚你别睡太死。听到什么动静,别出声,装睡。”
“五哥,要出事?”
“不知道。”王五拍拍他的肩,“但小心点总没错。”
暮色渐浓,营地点起寥寥几堆篝火。火光跳动,在帐篷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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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暮色下,城北十里潞州军营地却是另一番景象。
李守节站在营门外的小土丘上,望着晋阳城的方向。城中灯火渐次亮起,像星河倒坠人间。而他身后,潞州军的营垒井然有序——壕沟挖得笔直,栅栏扎得结实,巡哨的士卒甲胄鲜明,步伐整齐。
这是父亲李筠带兵几十年的习惯:扎营如筑城,一丝不苟。
“少将军,”亲兵队长王猛走过来,低声道,“咱们的人今日在城内采买,和周军起了点小摩擦。”
“怎么回事?”
“为争一口水井。”王猛语气有些不满,“明明是咱们先到的,几个周军愣头青非要插队,言语不合就推搡起来。咱们的人没吃亏,但……憋屈。”
李守节沉默片刻:“吃亏了?”
“那倒没有。咱们人多,他们悻悻走了。”
“那就好。”李守节转身往营里走,“交代下去,以后采买尽量避开周军常去的地方。若有冲突,能忍则忍,实在不行……回来报我,不可私自动手。”
王猛急了:“少将军,咱们可是来帮他们的!这口气……”
“这口气必须咽。”李守节打断他,声音平静,“父亲让我来,是协助,不是争强。记住,在晋阳,周军是主,咱们是客。客随主便,天经地义。”
话虽如此,他心中也有一丝烦躁。赵匡胤明面上客气,实则处处防备——让他们驻守城北门户,却只给了望之责,不让他们参与城内防务;粮草说是“协助”,实则账目都要经周军核验。
这感觉,就像被供起来的客人,看着热闹,却摸不到桌沿。
回到中军帐,案上已摆好晚膳。很简单:一盆粟米饭,两样时蔬,一小碟腌菜。李守节坐下,刚拿起筷子,亲兵又送进一封信。
是父亲李筠的家书。信不长,字迹端正:
“吾儿见字如晤。晋阳新定,汝当多看少言。赵匡胤年少有为,然锋芒太露,非长久之相。今朝廷以‘暂领’委之,其意已明。汝宜与之交好,但不可过从。另,闻契丹取蔚州,雁北恐不复为我所有。此乃朝廷之失,然非汝可议。切记:稳守营垒,静观其变。”
李守节读完,将信在烛火上点燃。纸化为灰烬,落在砚台里,黑乎乎一片。
“静观其变……”他喃喃自语。
可这“变”,何时来?又向何处变?
帐外传来士卒换岗的口令声,短促有力。夜风穿过营寨,吹得帐帘微微晃动。
李守节忽然觉得,自己像这帐帘——看似在风中自在,实则被绳子拴着,飘到哪,不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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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坤宁宫。
烛光透过薄纱灯罩,在殿内洒下柔和的光。符皇后正在灯下绣一方帕子,针线在素绢上游走,绣的是几竿青竹——竹节刚劲,竹叶疏朗。
柴荣走进来时,她忙放下针线起身:“陛下。”
“皇后不必多礼。”柴荣在她对面坐下,看了眼那帕子,“好手艺。是给宗训的?”
“是。”符皇后微笑,“太傅说宗训近日习字有进益,臣妾绣个帕子,给他擦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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