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晋阳城的灯火一盏盏熄灭。
端阳节的余温还在街巷间残留——家家门楣上插着的艾草尚未枯萎,孩童腕上的五彩长命缕在偶尔经过的灯笼光里一闪而过。但巡夜的梆子声比平日更密,一队队守军执戈持弩登上城墙,靴底踏在砖石上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刘嵩按着刀柄,在南门箭楼下来回踱步。他的目光不时瞟向城外漆黑的旷野,又迅速收回,扫过城头那些士卒的面孔。每张脸上都写着紧张,或者麻木。
“副将,”一个年轻士卒凑过来,声音发颤,“您说……周军今晚真会来吗?”
“闭嘴。”刘嵩低喝,“守好你的位置。”
士卒缩了回去。刘嵩却感觉自己的手心也在冒汗。怀里的那张字条已经被他揉烂了,纸屑混着汗黏在内衫上,像一块洗不掉的污渍。
他想起黄昏时去见郭守忠——那位草包主将正搂着新纳的小妾饮酒作乐,听说周军可能夜袭,竟哈哈大笑:“来了正好!本将正愁没军功呢!”说罢又灌下一杯酒,全然没看见身旁老亲兵眼中闪过的忧虑。
这样的主帅,这样的朝廷……真的值得守吗?
刘嵩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缠绕的旧布。这刀跟了他十五年,砍卷过刃,崩过口,每次打磨时他都会想起那些死在这把刀下的人——有敌人,也有……不该死的人。
“副将!”城下传来压低的呼唤。
刘嵩探头,见是自己麾下的一个什长,正仰着脸,手中举着个东西。
“什么事?”
“刚……刚在城根捡到的。”什长将东西抛上来。
是个粗布缝的小包。刘嵩接住,入手很轻。他解开系绳,里面是一截艾草、几粒糯米,还有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着的……雄黄。
雄黄底下,压着一片槐树叶。叶脉上用针扎出三个小孔,排列的形状他很熟悉——是朔州军旧部联络时用的暗号,意为“可信”。
刘嵩猛地攥紧布包。
这是杨信的手笔。只有那小子记得,他刘嵩每到端阳,都会在院里烧艾草、撒雄黄,说能驱邪避疫。
“人呢?”他急问。
“没看见……就听见脚步声,追过去已经没影了。”
刘嵩挥挥手让什长退下,将布包塞进怀里。雄黄粗糙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微凉。
他抬头望向夜空。星子稀疏,一弯下弦月悬在远山之上,洒下惨淡的清光。
子时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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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月光下,晋阳城南五十里的山坳里,三千周军精锐正悄无声息地集结。
没有火把,没有交谈,连战马都被戴上嚼子、裹了蹄布。士卒们以营为单位聚成一个个黑黢黢的方阵,只能听见压抑的呼吸声和甲叶偶尔摩擦的轻响。
赵匡胤站在一块山岩上,望着北方晋阳城的方向。城池的轮廓在夜色中只是个更深的黑影,只有几点微弱的灯火,像垂死之人眼中最后的光。
“都部署,”张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留守大营,此刻是来送行的,“锐士营二十人已全部潜入,一个时辰前传回鹞书,说‘饵已布下’。”
“好。”赵匡胤点头,又问,“潞州军到哪了?”
“王全斌将军的前锋已至三十里外,全军预计子时正能抵达预定位置。”张彦顿了顿,“但……李节帅本人未至,只派了王将军领军。”
赵匡胤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李筠这老狐狸,果然不肯亲身涉险。不过能派出五千兵马,已经是难得的配合了。
“告诉王全斌,”他转身,目光扫过黑暗中那些沉默的士卒,“我军子时动手。若城南火起,他不必攻城,只需列阵造势,做出大军压境之态。若一个时辰后城门未开……就撤。”
“都部署!”张彦急道,“那您和这三千弟兄……”
“若城门未开,说明内应失败。”赵匡胤的声音很平静,“强攻是送死。我会带弟兄们从城东撤出,与潞州军会合后南返。你在大营做好接应,防备契丹趁乱南下。”
张彦还想说什么,却被赵匡胤抬手制止。
“这是军令。”
“……是。”张彦单膝跪地,重重抱拳,“末将……等您凯旋。”
赵匡胤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然后走向山下。
三千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这些士卒大多经历过鬼见沟之战,见过陈五那样的同袍如何赴死。今夜,他们又要去搏一个九死一生的机会。
赵匡胤走到军阵前,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只是缓缓拔出佩刀。
刀名“镇岳”。刀刃在月光下流泻出一道寒芒。
“今夜,”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山坳,“我们要做一件事——让晋阳城里那些被郭无为关着的人,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士卒们静静听着。
“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人想问:凭什么要咱们拼死去救北汉的人?”赵匡胤顿了顿,“那我告诉你们:不是救北汉,是救‘人’。是救那些和咱们爹娘一样,只想安稳过日子的百姓;是救那些和咱们一样,被迫拿起刀枪的士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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