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崇元殿朝会
卯时三刻,晨光刺破云层。
崇元殿内,文武百官列班肃立,但今日的气氛与往常截然不同。站在文官班首的薛居正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紫袍,手持象牙笏板,腰背挺得笔直如松。他左右两侧,是二十余位同样神情肃穆的老臣,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在进行某种无声的宣誓。
范质站在文官班次,眉头微皱。他敏锐地察觉到今日朝会的不寻常——这些以薛居正为首的老臣,没有像往常那样窃窃私语,没有交头接耳,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极少。他们就像一群静待时机的老猎手,沉默中透着决绝。
“圣人升殿——”张德钧的唱报声响起。
殿门次第洞开。柴荣踏着青石御道缓步而来,今日他未乘步辇,也未骑马,而是步行入殿。那身玄衣纁裳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庄重,十二旒冕冠的玉珠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百官的目光都聚焦在天子身上。许多人注意到——柴荣的脚步很稳,腰背很直,呼吸很匀。那个三个月前咳血不止、需人搀扶才能行走的病弱天子,仿佛已成遥远的记忆。
柴荣登上御阶,转身落座。玉旒在额前轻轻晃动,遮挡了半张脸,但那双眼睛透过珠帘扫视殿下时,所有人都感到了那股久违的、属于帝王的威压。
“臣等恭祝圣人圣躬万福——”山呼声震殿瓦。
“平身。”
柴荣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他顿了顿,开口道:“今日朝议,只议一事——淮南新政后续。范质,你先说。”
范质出列,手持笏板:“启禀圣人,淮南清丈已完成九州,新增田亩六万三千顷,隐户四万八千户。预计今夏赋税可比去岁增收五成。王朴奏请将新政推行至河南、河北,臣以为……”
“臣有异议!”
一个苍老而坚定的声音打断了他。薛居正出列,走到殿中,深深一揖:“圣人,老臣斗胆,新政不可再扩!”
殿中响起低低的吸气声。这是薛居正第一次在朝会上公开、直接地反对新政。
柴荣透过玉旒看着这位三朝老臣,声音平静:“薛相请讲。”
薛居正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卷厚厚的奏章:“此乃老臣与二十七位同僚联名所奏,历数新政十弊!请圣人御览!”
张德钧上前接过奏章,呈到御案前。柴荣没有立即翻开,只是看着薛居正:“薛相不妨当廷说说,是哪十弊?”
薛居正挺直腰背,声音在殿中回荡:“其一,酷吏横行,滥杀无辜——王朴在淮南三月,斩首三百余,抄家十七户,老幼妇孺皆不免!其二,苛政虐民,虚增田亩——为凑足清丈数额,胥吏将坟茔、荒地、甚至宅基皆计入田亩,百姓不堪重负!其三……”
他一口气说了八条,条条尖锐,字字诛心。每说一条,身后那二十余位老臣便齐齐躬身,以示支持。
范质脸色铁青,正要反驳,柴荣却抬手制止了。
“还有两条呢?”柴荣问。
薛居正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却更加沉重:“其九,动摇国本,失天下士人之心!自唐末以来,治国靠士人,守土靠世家。今新政专戮豪强,苛待士绅,长此以往,谁还为朝廷效力?谁还守这大周江山?”
他抬起头,眼中已有泪光:“其十……其十是,圣人听信奸佞,闭塞言路!范质、王朴之流,以聚敛为能,以杀伐为功,此乃亡国之兆!老臣三朝老迈,本可安享晚年,但见社稷危殆,不得不冒死进谏——请罢王朴!停新政!诛范质!否则……否则大周国祚恐难久长!”
最后一句,石破天惊。
殿中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诛范质——这是要当廷逼天子杀宰相!五代以来,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朝争!
范质浑身颤抖,不是怕,是怒。他出列跪倒:“圣人!薛居正妖言惑众,污蔑大臣,其心可诛!臣请……”
“范相请起。”柴荣的声音依然平静。他缓缓站起身,走下御阶,来到薛居正面前。
玉旒晃动,珠帘后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老臣脸上。薛居正虽然挺直腰背,但额角已渗出细汗——他知道,自己今日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
“薛相,”柴荣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你说新政十弊,朕都听了。但朕有几个问题,想请薛相解惑。”
“圣人请讲。”
“第一,你说王朴滥杀无辜——那濠州周氏等七大户,历年逃税数万石,致使饿殍盈野,他们无辜么?”
薛居正喉结动了动:“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死……”
“第二,你说苛政虐民——那赵老实减税七升,够一家五口吃十天;王栓柱减税三成,能多吃两个月饱饭。他们是被虐了,还是被救了?”
“这……”
“第三,你说失天下士人之心——那陈守礼被授‘义民’牌匾,乡邻皆羡;那十一户主动借牛售粮者,皆得褒奖。他们是失了心,还是得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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