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城,节度使府议事厅,辰时三刻
李筠看着跪在厅中的刘三和老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晨光从花窗透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亮他眼中的阴翳。刘三的左肩已经包扎过了,但麻布上还渗着暗红色的血渍。老六的伤更重,整条左臂裹得严严实实,被医官用木板固定着——那只手废了,骨头被刀砍碎,能保住命已是万幸。
两人跪在那里,低着头,将昨夜朔州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从杨继业在俘虏营中奋起反抗,到疤脸在东门拼死开城门,再到最后……全军覆没。
“节帅,”刘三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是卑职无能……没能带弟兄们回来……”
李筠没有立刻说话。他端起手边的茶盏,掀开盖子,看着里面沉浮的茶叶,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起来吧。”
刘三和老六对视一眼,艰难地站起身。老六因为左臂的伤,站得摇摇晃晃,刘三连忙搀住他。
“杨继业死前,说了什么?”李筠问。
“他说……”刘三喉咙发紧,“告诉李节帅……朔州的弟兄……没给他丢人。”
厅内一片死寂。远处传来府中仆役洒扫庭院的沙沙声,晨风吹过檐角风铃的叮当声,但这些声音都显得很遥远,像隔着水。
李筠放下茶盏,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潞州城的街市已经开始苏醒,早点摊的炊烟袅袅升起,挑担的小贩沿街叫卖,孩童追逐嬉闹……一派太平景象。
可三十里外,朔州城里,刚刚又添了几百座新坟。
“你们做得很好。”李筠背对着两人,声音很平静,“虽然没能救出人来,但至少证明了——朔州城里,还有人心向大周。杨继业、疤脸他们,用命证明了这一点。”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刘三和老六身上:“去疗伤吧。医官说了,你的箭伤再深半寸就伤到肺,他的手臂……好好养着,虽然不能再拿刀,但总还有别的用处。”
“节帅……”刘三眼眶红了,“我们……还能为朔州做点什么?”
李筠沉默片刻,走回书案后坐下。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名册——那是黑风寨这些年来搜集的、所有在朔州有亲属的将士名单。
“把这些名字抄下来。”他把名册递给刘三,“等你们伤好了,去各营走一走。找到名单上的人,告诉他们——朔州的亲人没了,但潞州这里,还有兄弟。从今往后,他们的仇,就是整个潞州军的仇。”
刘三接过名册,手微微发抖。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不是抚慰,这是把仇恨变成火种,撒进军队里,让它在每个士兵心里燃烧。
“另外,”李筠补充,“把杨继业、疤脸他们的事迹,编成话本,让说书人在营里讲。我要每个士兵都知道,朔州城里的人是怎么死的,他们为什么而死。”
老六抬起头,独眼里闪着光:“节帅,您这是要……”
“要报仇。”李筠说得干脆,“但不是现在。现在去,是送死。我们要等,等一个机会——等郭无为露出破绽,等契丹人和他彻底翻脸,等朝廷那边……做好准备。”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报仇不是凭一口气,是凭实力。我们现在还没那个实力,所以得忍,得练,得把拳头攥紧了,等到该打出去的时候,一拳就要致命。”
刘三和老六重重点头。
“去吧。”李筠挥挥手,“好好养伤。伤好了,有的是仗要打。”
两人躬身退出。厅内又只剩下李筠一人。他重新拿起茶盏,茶水已经凉了,入口苦涩。但他一饮而尽,仿佛那苦味能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照得案头那方端砚泛着温润的光。李筠看着那方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高彦晖送他这方砚时的情景。那时两人都还是小小的都头,在汴梁受训,高彦晖说:“这砚送你,愿你将来笔下写的,都是捷报。”
可现在,他笔下写的,只能是阵亡名单,和……复仇的计划。
李筠铺开纸,提起笔。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没有落下。
最终,他写下一行字:
“朔州忠魂,血债血偿。”
写完,他把纸折好,塞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那里,也揣着那面丹书铁券。
冰凉的铁片,和滚烫的誓言。
云州西,黑虎山山道,巳时
李狗儿趴在半山腰的岩石后,看着山下蜿蜒的山道。晨雾还未散尽,像一层薄纱罩在山谷间,远处的云州城在雾中若隐若现,只能看见城墙的轮廓和几座高耸的箭楼。
他们已经在这片山区走了三天。
从壶关出发时是二十三人,现在还是二十三人,一个都没少。这得归功于陈老四——这个黑风寨的老江湖对这条路熟悉得像自家后院,总能提前避开契丹的巡逻队,找到最隐蔽的宿营地。
但李狗儿知道,最难的还在后面。
“看那边。”韩通凑过来,指着山道拐弯处,“那就是云州西马场的入口。平时有二十个守兵,分两班,每班十个。但最近契丹人和北汉闹翻了,守卫增加了一倍——孙五的情报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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